承香殿外的假山后,一片几乎凋落的玉兰花树下, 棠檀桓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 他瞧见苏泽兰送公主回来,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忍不住怒火中烧。
    其实他是明摆着找不痛快,明日大军开拔,又是皇姐生辰, 人家今夜肯定要生离死别一番,自己非要来现眼,气死了也是活该。
    这次棠烨攻打支越国,并非一时兴起, 原先也有这个计划,但如今提出来确实太早, 他很清楚那是自己等不了,一定要把苏泽兰弄走,最好永远别回来。
    找人暗地里杀了他,实在太容易, 刀剑无情, 根本没人能发现异样, 密诏已经给了西南节度使裴苏烈,就等着对方的好消息。
    到时皇姐会如何,伤心欲绝肯定少不了,但人死不能复生,她总会挺过去的,再说还有他陪着她,一切又都回到过去模样,姐弟两个在这个偌大宫闱里相依为命,不是很好吗!
    他会励精图治,做一个好帝王,将大权重新掌握在手中,那个时候如果姐姐愿意,可以立刻恢复齐王女儿的身份,封为郡主,他们不同父,不同母,堂兄妹而已,不算多大的阻碍。
    只要没有苏泽兰,一切忽地又光明起来,他太清楚自己的心,绝对不会放手十七公主,三岁时母后死于非命,随后父皇撒手人寰,留下个风雨飘摇江山与四分五裂的朝堂,人生中唯一的温暖与明媚就是皇姐,谁也不能夺走。
    苏泽兰算什么东西,来历都不明,妄想得到十七公主,只要生了这个想法就该死!
    皇帝的脸色阴云密布,目光在微弱烛火中灼灼燃烧,跟在后面的李琅钰不敢吭声,只得小心地躬着身子,一站就到了后半夜,寒露之前雾气弥漫,一阵风吹来,冷得刺骨,李公公实在受不住,壮着胆子开口:“陛下,小心冻着,若是不想回宫,老奴去拿裘衣来。”
    声音打着颤飘入耳际,棠檀桓才如大梦初醒,嗯了声,“回去吧。”
    他本来不想走,就这样守在姐姐宫门前,也好像陪着姐姐一般,等到明日清晨,他就做第一个恭贺她生辰之人,若是如此,姐姐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上次在紫宸殿,他那样冒犯她,不知道会不会恨自己。
    可是今日大军出发,身为帝王不可缺席,何况这次行军带走了苏泽兰,姐姐恐怕根本无心过生日,寻思到这一层又开始怒火攻心,都是那个苏泽兰,真不该活。
    他是高高在上,天生贵胄的帝王,去掉一个心机叵测的权臣有何不可,大不了留对方一个全尸,风光厚葬皇陵侧,就算是安慰姐姐。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不介意他安葬在自己陵寝边,等到百年之后再重逢吧。
    皇帝大半夜回到寝宫,没一会儿天就蒙蒙亮,有人睡得晚,就有人醒得早,城南大将军府,花子燕刚起身,夫人已经端了洗脸水过来,两人夫妻多年,都晓得对方的习惯。
    将军出征前必要早起,喝上点小酒,夫人便会亲自下厨准备,不让别人插手。
    “将军,不知为何,这次攻打支越国总让人心里不安稳。”夫人将水盆放下,叹口气,“将军千万小心。”
    花子燕穿好衣服,笑道:“夫人是个爽利性子,怎么优柔起来。”
    对方摇摇头,过来替夫君理着衣襟,“这次与往常不一样,发兵突然又没有过得去的理由,何必呢。”
    “天子有天子的考量,身为臣子不要多事。”花子燕温柔地伸出手,搂了下眼前人,他们自小相识,彼此知根知底,感情极好,轻声说:“为夫不在的日子,屏儿也要照顾好自己。”
    夫人娇羞地笑了笑,“花大哥保重自己,尤其是手上的伤才好,千万别逞强。”
    夫妻两个正说话,忽听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相视一笑,都晓得来人是谁。
    枢密院主使大人,段殊竹。
    花夫人出门去备菜,先温了一壶酒来,段殊竹已在屋子里坐下,笑道:“打扰了。”
    “主使如此客气,别吓着小女子。”将酒给二位倒好,又问:“冷瑶呢,不来吗?”
    段殊竹抿口酒,“她一会儿还要起来念经,多睡会儿吧。”
    花子燕在边上笑出声,“没见过你这样疼老婆的人,没出息。”又瞧夫人瞪了自己一眼,立即不吭声,垂眸喝酒。
    等到对方出了门,方长出一口气,段殊竹乐得欢,“大将军看上去也没好到哪里去。”
    花子燕摆摆手,赶紧换话题,“说正事,你来恐怕不是大早上睡醒了,找我喝酒吧。”
    段殊竹佯装伤心,语重心长,“花子燕啊花子燕,我与你自小一处,大战在即,难道不来送你一程。”
    “少来,还敢提小时候的事,你逃课,我受罚,你淘气,我被告状,遇见你啊,也是我此生之福了。”
    对面人眉眼弯弯,“好说,好说。”
    没多大会儿,花夫人端来酒菜,知道两人有话,摆好便走开 ,段殊竹复开口道:“这次出去要多留意身边人,支越那里反而不用担心,毕竟天寒地冻,天时地利都对咱们有益。”
    “身边人?”花子燕将酒饮尽,半开玩笑,“不会是你那个闹心的弟弟吧!”
    “他——”对方挑一下眉,“自己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花子燕不再接话,段殊竹心思本就难猜,尤其是牵扯到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也不清楚在对方心目中,苏泽兰到底有没有位置。
    “殊竹,其实有些事已经过去了,不用再纠结于此。”花子燕瞧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淡淡道:“毕竟是亲兄弟!”
    “亲兄弟,我和庡?他哪里像——”
    “那是你没仔细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就觉得挺像。”余光瞧对面人没吱声,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说:“你们两个啊——都长得像段夫人。”
    段殊竹轻蔑地笑,酒杯在手心转了转,“这可是疯话,我与他一点也不连相。”
    花大将军直摇头,显然不想认输,“段夫人美貌倾城,我虽然那会儿小也记得清楚,尤其是眉眼之间,若凤若桃,天下无双,你是瑞凤眼,苏泽兰刚好生了桃花眼,正各自取了夫人一半,可不是像吗?”
    “花大将军做武将可惜了,巧舌如簧不如与我回枢密院。”
    段殊竹边说边起身,随意在屋内踱步,目光落到墙上挂的一把威风凛凛陌刀上,在半明半暗晨光中生出一股煞气,刀削上的锻金寒光凌冽,让人不自觉屏气凝神。
    他出神地望着,完全没听清身后人还在啰嗦,“行啊,我也想去枢密院养老,等这次回来,劳烦主使给在下挑个好地方,只要不用净——”猛地噎住声,把净身两个字和着酒压下去,真是喝多了口无遮拦,抬眼瞧对方,幸亏段殊竹没反应,被那把陌刀完全吸引了注意力。
    身形如松,临涯而立,初生的秋阳带着露水寒气,淡淡白色薄光落在他身上,紫色圆袍泛起清辉,平白无故给人一种凄艳感。
    花子燕放下酒杯,瞧对面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刀鞘,依旧沉默不语。
    眼前是名副其实的金陵节度使公子,当年段将军统领西南六部,驰骋沙场,生出的儿子又怎会差。
    可惜段殊竹却阴差阳错做了宦官,段家人死的死,卖的卖,如今也没几个活人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可是对方曾经挂在嘴上的诗啊,他还是从他那里听到。
    花子燕是个性情中人,每逢此时此刻,心里便揪着不舒服,双眉紧锁,表情看上去倒比人家还痛苦,半晌等到段殊竹回头,忍不住仰天大笑。
    “大将军愁眉不展,哪里像势在必得的征战之人,此去珍重,在下就在后方静候佳音,只管享福了。”
    花子燕被他笑得翻白眼,“是,是,主使就在后边等着吧,最看不惯你这副书生样!”
    段殊竹继续坐下喝酒,笑而不语。
    他当然知道他不单是个青衫书生,当年骑射演练总能拔得头筹,百步穿杨之人,怎会只捧得起一堆堆卷轴,即便在十几年前,对方与先皇和番子的那场硬仗,孤军奋战数日,几乎丢了性命,世人都说段殊竹一战得到天下,却无人见过他浑身是血,几乎丧命的模样。
    他把他从死人山里捞出来,听着微弱的呼吸声,鲜血染红玄色衣襟,以为他死了,那种恐惧到现在都萦绕于心。
    一个人豁出命难道只为了皇权,他如何能信,人死如灯灭,战场的惨烈没有经过之人怎会明白,那场大战最终维护的是棠烨国威,身后还有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
    作者有话说:
    段殊竹这个角色很重要,所以多写点。
    公主与苏供奉,小别胜新婚一下啊!
    供奉总在身边,公主也长不大~哈哈。
    第75章 莲动下渔舟(十一)
    寒露清晨, 水珠凝结在梧桐叶上,滚落下一层秋霜,窗外雾气缭绕, 冷得人浑身打颤。
    大军在一片白雾中出发, 浩浩荡荡,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过,整个长安又恢复宁静。
    茜雪并没有去送行,怕自己哭得太伤心, 惹来万众瞩目, 到时更给苏供奉添麻烦,但依旧大早上起床,呆呆坐在窗边的榻上发呆,瞧暖阳淡淡驱散迷雾,想着大军行进到哪里。
    杏琳端来蜜花糕, 菊花茶,勾头道:“今天是公主生辰,陛下本来说要大办,但有大军出征, 所以才免了那些繁琐,晚上再来瞧殿下。”
    茜雪嗯了声, 不言语,心思完全不在,没有盛会更好,她最烦那些场面上的事, 扭头问:“秋露起来没, 让她多睡会儿吧, 不着急。”
    “殿下放心,今日的活都我们来干,不让她动手,公主也要高兴点,奴婢听人家说支越是个小国,仗肯定很快就能打完。”递过来块花糕,看对方咬了口,接着说:“还请殿下快点更衣,咱们去给太后请安,要在德懿殿吃长寿面。”
    茜雪点头,本来想在屋里窝一天,但闲着越发胡思乱想,还不如到处跑着散心。
    洗漱更衣,略施粉黛,心不在焉地往太后宫里去,路上遇到苏雪盼的侍女灵儿,笑说贵妃过会儿来给公主送贺礼,没走几步又瞧见兮雅,也念叨着皇后吃完午饭就来瞧殿下。
    茜雪说好,寻思宫里有那么多人,今天肯定乱哄哄,还不如往年举办生日宴,一下子全见了,这会儿一个接一个,她更累。
    转身小声吩咐杏琳去备车马,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在宫里待着,找个地方躲清闲。
    吃长寿面的时候就给太后说好,想安安静静过个生日,今天要由着女儿。
    太后满心都是希望她早点搬出去,催了下何时收拾东西,也就不再多话。
    十七公主谁也不想见,回去立刻换衣服,带杏琳出宫,车子摇摇晃晃在长安刚苏醒的街道上,马蹄踩着满是露水的地面,发出闷闷声响。
    她听着失了神,轻轻揭开纱幔,迎面吹来潮润空气,打在脸上黏黏腻腻,街面陆续有行人来往,细声碎语传到耳中,整个城市在苏醒之中,炊烟袅袅,人间烟火。
    杏琳边上问:“公主,咱们出城吗?”
    茜雪瞧着路边乌瓦上的青苔,犹豫会儿,道:“去西坊。”
    她不愿意见宫里的人,外面只能想起刚认识的林合子,准备去瞧瞧。
    茜雪来的时候,合子也才刚起床,正一副副地往店里摆画,看见对方满脸吃惊:“大冷的天,这么早,雪儿怎么来了?”
    她笑嘻嘻,独自走进来,伸手帮对方拿画,“我没事,过来看看姐姐,就是不知道打扰不打扰!”
    “哪里的话,我也是帮忙而已。”怕对方听不懂,特地放慢语速:“你既然来了,刚好偷懒,咱们一会儿去外面吃东西,西坊最近新开的小食铺子可好了,都是西域那边的东西。”
    林合子容貌清秀,眼皮又白又细,整个脸就像工笔画似地,眼睛也不大,唇也不红,连眉毛都是淡淡得描上去一样,可有种说不出的美,瞧着舒服。
    “好啊,只是妹妹我没银子,今日全靠姐姐。”她顽皮地说,看到有人进来选画,轻轻放下帷帽, “妹妹我胃口可好啦,别把姐姐吃穷。”
    合子数了数眼前的画,一边笑道:“我才不怕呢,不行就去找你的小叔父,苏供奉还能赖账不成。”
    茜雪如今听到这个名字就伤心,立刻不吭声,像个霜打的茄子般没精神,合子聪明,发觉情绪不对,给老板说句出去吃饭,拉着对方往外走。
    西坊刚开市,街面上前前后后没几个人,秋高气爽,空气极好。
    林合子纤细的身体像条小鱼儿,领着茜雪绕来绕去,来到一家门面崭新的食铺,走进去要了两份毕萝糕,一盘核桃籽,热乎乎与对方吃起来。
    茜雪几乎没试过外面的东西,尝起来新鲜,眉目逐渐舒展,合子才试探地问:“雪儿妹妹今日看起来有心事,不嫌弃姐姐的话,说出来听听。”
    对方叹口气,“合子姐姐,你知道陛下发兵攻打支越过国吧,我——小叔父也去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如此伤心,刀剑无情,任是谁都会发愁,她放下碗筷,温柔道:“妹妹别急,出兵的事我也知道,支越国不大,咱们绝对不会吃败仗,再说苏供奉是翰林院的文官,肯定没事。”
    所有人都说没事,可在乎之人放不下,茜雪点头,又听对方特意提高声音,为了带动她,显出朝气蓬勃来,“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竟被这句逗得露出笑容,“我家小叔父最喜欢说的是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他可不想做什么好人!”
    林合子也笑出来,“苏供奉还真有意思。”
    “对呀,怪话特别多,还经常说什么上去一团火,下来一把灰,完全听不懂。”
    “哟!这话我可明白。”合子兴奋地眼神发光,“上去一团火,下来一把火,说的是人啊,当官富贵,繁花似锦,下来了就无人搭理,像灰尘一样,是我们本地话,原来苏供奉与我同乡啊,雪儿你长在长安,所以搞不清楚。”
    牵扯到苏供奉家乡,茜雪顿时来了兴趣,“合子姐姐来自金陵?我记得修侍郎可是临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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