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匆匆把Bendigo镇上的几个展览逛完,在Farmer街角闲逛时,看到一家对角巷风格的二手书店。
    沉凝进去后直奔漫画区。沉琮逸提着两手的购物袋,站在书店门口兴味索然等待着。
    中途接到沉巽扬的电话,那小子性情一如既往的轴。
    早料到他动不动就爱钻牛角尖、并没有多少自己主见的脾气,沉琮逸叹口气,看了眼还在买书的妹妹,收低声音小声说:“你们再骂她,她也只是放假来找子惟挖黑松露的同伴而已。”
    “得亏她来之前子惟就意外溺水过世了。要是拖到来之后,是不是要绑了她去给左家谢罪?”
    “沉凝今年二十五岁了,我没觉得她幼稚过,你们也别老把她当小孩儿。”
    沉巽扬早已习惯被弟弟的话术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沉默半晌才说:“我跟妈先回去,你俩回国前记得嘱咐她,把那头发染回来。”
    沉琮逸苦笑:“一个发色能代表什么?”
    刚挂了电话,沉凝就捧着几本书奔出来给他显摆:“哥,你的书我已经帮你挑好了,是你感兴趣的领域。”
    沉琮逸挑眉,拿在手里扫了一眼——《通用LISP》,《虚拟现实——人机交互》,《环境智能》。
    他在俯仰之间便匆匆递还给妹妹,正色道:“该读的都读了,没读的都是下位替代,没必要去看。”
    沉凝怀疑被哥哥甩了脸小优越过来,哼了一声:“那你自己去挑。”
    沉琮逸摇摇头,催促她赶紧付账走人,心里一念闪动,大步迈进书店,找到还在蹲着整理书籍的店员,问:“请问有没有《小王子》?”
    沉凝一愣,对他的选择嗤之以鼻:“鸡汤文我熟。”
    熟门熟路摸到文艺作品区,她拿了几本畅销作品过来:“片山恭一、村上春树、塞万提斯都是鸡汤大师。来,都来几本!”
    沉琮逸接过店员递来的《小王子》,低头一看,竟是西班牙语孤本。自己眼下也没有其他选择,只随便从妹妹手里抓了几本书,便径直走向收银台。
    沉凝讪笑着追过去,递上自己的漫画书:“哥,也帮我买单!”
    ……
    沉巽扬形象再不堪那也是沉家的大哥。不知在提前回国的日子里与长辈间通了什么神仙气,沉琮逸拉着头发都没漂回去的妹妹在澳村足足溜达够了才回去,顶多挨了一顿臭骂,长辈们里念叨更多的,是对左家的不忍与关怀。
    兄妹二人临行前甚至还趁着难得的松露季节,去了趟Red  Hill  Truffles,与大自然零接触的同时挖了一大筐黑松露,找了店家做了一桌限定餐肴,多摆了一对刀叉,希望左子惟能来尝一尝。
    这一年是闰二月,澜城本地的习俗是清明不得上坟。于是时间来到七月初沉恪的冥诞,一大家子照例回了北城老宅。
    往年每次回来,一家人都是仗着沉凝年纪小不懂事,不让她掺和进祭祀活动的范畴之中。但今年开始,罗予斐代沉望山的名义口衔天宪,从香纸蜡烛、纸扎冥器开始就让女儿慢慢张罗着。沉凝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即使没沾染什么不好的脾气,但哪懂得了这些?沉巽扬干脆接了活过去,沉凝刚松口气,母亲又让自己去准备摆桌的食材。
    已然将头发染回黑色的沉家老叁仰天长啸一声,跑去找全然无活可干、正在老屋里悠闲看书的二哥帮忙。
    “不让刮鳞的清蒸鲈鱼,还有叁片不加任何佐料的柴火老豆腐……”刚出大门,沉凝对着手机备忘录抓耳挠腮:“这些玩意儿爷爷肯定不吃好吧!什么封建糟粕!”
    “你小点声。”
    沉琮逸回头看一眼敞开的主屋门扉,沉恪与许婉秋的牌位正在高桌上并排放着,前面放置的香火从昨天来后,就没断过。
    一个只信奉科学、领了离婚证、早已与沉家分道扬镳的女人,竟然在百年之后还要与前夫的牌位摆在一起供后辈瞻仰。他不为奶奶觉得难过,相反,竟意外觉得有些好笑。
    去采买食材的路上,沉凝与出租车司机热情周旋着,沉琮逸安静坐在后座看书。沉凝回头看了一眼,奇道:“你觉得《小王子》好看?”
    沉琮逸苦笑着摇头:“读不懂,换本看。”
    “哪一本?”
    “《满月之夜白鲸现》。”
    沉琮逸有些后悔带了西班牙语的版本回来。饶是许婉秋留给他那么多本小语种词典,即使自己语言学天分再博学敏感,也挨不住逐字逐句找翻译去理解。
    当时拿到手就径直翻到第200页,愣是看天书般一个词都读不明白。从墨尔本登机回国前他拍了张扉页照片发给关千愿,本持着无所谓的态度,没料到刚抵达北城机场,对方的回复就到了。
    他一愣,神不守舍点开看,对方的回答依旧简明扼要:书不错。
    “……”
    喊了沉凝去取自己的托运行李,沉琮逸退到通道外侧的墙边,站姿峻拔,一身干练西装,此时却低着头皱眉狂按手机,像个邀功的小学鸡。
    沉琮逸:怎么说?你让我去读,我马上买了。
    关千愿忙里偷闲,匆匆瞥了眼书名,没看懂:这是什么。
    沉琮逸:?
    沉琮逸:小王子。
    关千愿:噢……好好读,这本书不错。
    沉琮逸不明就里,抛出疑问:不是你让我读的吗?
    关千愿:有这回事吗?我忘了。
    “……”
    沉凝取到两人的行李,许是太重,打电话过来催促自己尽快出闸。沉琮逸按了按眉心,左支右绌间心底烦闷,不知该回些什么过去,那头的信息又发过来——
    关千愿:我要去工作了,很忙的。你回旧金山了吧?那也好好工作啊,乖!
    一腔烦闷郁卒被她最后莫名其妙的一个“乖”字克制得死死的。此时自己心头一点不公的疑问都发不出口,沉琮逸在迷蒙间感触到了丢人所在,薄唇微翕,忙靠在墙上捂住眼睛。
    ……
    倒不是被她无意识哄好,他觉得真没必要去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读这种毫无基础的小语种书籍,扔了词典换书来读,刚回国的这几日难得闲适,除却老家祭祀外并未遇到什么忙事。
    买完菜肉回程的路上不好打车。兄妹二人成年后也不常回北城老家,街道都不算熟悉,沉琮逸只得拿出手机导航,走在前面细细比对路况,沉凝跟在后面看他拎在手中的袋子,抿着嘴思考等下回去该怎么处理。
    间或与哥哥商讨一下具体做法,沉琮逸还在看手机,漫不经心答着,笑着说:“放心,我把鱼杀了再给你,腊肉我也会清理。”
    “不要,你教我,我去做。”第一年挑大梁,她想让妈妈对自己刮目相看一次。
    沉琮逸还在找最近的公交站台,没察觉到妹妹话里的酸涩,回得心不在焉:“没事,我来。”
    不知又走了多久,身后叽叽喳喳的声音莫名消弭,沉琮逸回头,看到沉凝还停在原地发呆。
    走到她面前,兄妹二人罩在大树的阴凉下,低头问:“怎么了?”
    今天天气有些热,沉凝随意抹了一把额间的细汗,平静开口:“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他看了眼身高快一米八的妹妹,干脆示弱:“背不动。”
    “你没背过我肯定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沉凝也不恼,努力辩解:“但是我真不重,才一百二十斤!”
    沉琮逸常年健身,此时粗略算了算妹妹的体脂率:“确实瘦了。”
    “那快背我!”
    最后还是妥协,背着沉凝沿着路慢慢走着。北城地处平原,城市里难得见一次微陡的小坡,沉琮逸揶揄一笑:“这么个小坡都不想走?”
    沉凝趴在他的肩头,微恼:“沉琮逸,我是在罚你!”
    “哦?”他有些意外:“我怎么你了?”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爱帮我做决定……”沉凝似有些不好意思直说,声音越来越低,细如蚊吟,最后干脆抬头崩溃大叫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打记事起,自己就似乎与左子惟走得更近些。她是沉家存在感最单薄的孩子,两个亲生哥哥却宛若别人家的一般,在自己看不到的异国他乡长大成人。与沉巽扬的趾高气扬、毫不给人留情面不同,每年寒暑假二哥总是对自己报以笑吟吟的温柔态度,她总是在不熟稔与血缘之间的亲情吸引中表达着作为妹妹的依赖,但往往自己总能觉察出二哥的不对之处来。
    其实她觉得他性格已经够好了,并不是对他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小时候你把我养的猫送走了。”
    沉琮逸一愣,笑道:“这事别赖我,那是爸让我送走的。我提前知会过你,而且送给的是孙倚梦,你还经常去她家玩。”
    沉凝一拳捶在他背上:“明明是因为我的猫把你养的狗拐卖出去丢了!”
    一回忆起这事他就想笑。谁能想到一只好端端的萨摩耶刚随他跨越大西洋送回沉家,就被沉凝那嫉妒心极强的猫用爪子强行拆开笼子,咬着狗绳就往家门外领,直奔到N个街道外再独自迈着猫步悠闲回来。等家里人出去找时,那傻狗已然不知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是否被做成狗肉火锅都不得知。
    这事要是没监控他打死都不会信。陈年旧事回想起来顶多带点遗憾,但全然没怪过沉凝那只猫任何。
    但还是想尽快解了妹妹的心结,极力解释:“其实当时家里想接奶奶回国养病,但她对猫毛过敏,所以爸才说送走的。”
    他想着奶奶能回国与家人团聚,忙不迭哄着妹妹把猫送到同学家,只是后来许婉秋还是抗拒回国,在德国久居直到病逝。
    “你净是理由!”沉凝想起奶奶来,眼中噙着泪,不停嚷着:“还有我的蔬菜火锅,你管我吃什么,你这个人就是霸道,你——”
    背上的人不停晃,沉琮逸一头雾水:“啊?”
    “你敢忘了,我掐死你!”
    沉恪还活着的时候每年都要张罗几次忆苦思甜的活动来继承一下家风。上行下效,父母工作忙也不便多说。沉巽扬打小就被爷爷勒令练字,对这种苦差事不置可否,叁兄妹那段时间往往无肉可吃,每天下学回家就想着怎么去挣点钱改善下伙食。
    沉巽扬急着结束活动去球场看球,拿着锄头首当其冲,拉着弟弟妹妹上山挖野菜去卖。最后收获颇丰,琢磨着今晚是不是可以去吃火锅了,正挑着餐馆,沉凝突然来一句,她想去素食餐厅吃火锅。
    那时候西方素食主义刚传进国内,几个特大城市里开了几家全素食餐厅,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种常见蔬菜,小资得很,又贵口感也不怎么样。
    “不去。”当时还在念初一的沉琮逸为大局着想,细细考究了一下成本与回报问题,拒绝了妹妹的提议。
    没想到她居然能记到二十五岁。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沉凝吸吸鼻子:“我就是想吃蔬菜火锅,你们为什么不满足一下我的愿望?明明我当时也去挖野菜了。”
    “现在蔬菜火锅再好吃也没有小时候想吃的那一家香了……”
    “我不要你觉得怎样怎样,你这人总是如此,总是把自己的思考方向当作大头,你能不能同时多考虑一下别人的意见?”
    沉凝倒是越说越平静,小嘴叭叭的,手舞足蹈,深刻觉得自己与二哥打小就没普通家庭的兄妹熟肯定因为童年滤镜使然。此时两人都因故回国,自己学业结束后父母不让她再念,眼下没书可读,自诩可能已长大成人,难得寻了与二哥同处的机会就开始回忆往事。
    没料到背着自己的人倒是沉默了。沉凝说了一堆话,情绪宣泄的差不多,轻轻拍他的肩膀:“怎么了?”
    “没什么。”沉琮逸苦笑:“你说得对,我也是最近两年才发觉自己就是个固执己见的人。”
    哥哥倒戈得太快,沉凝神色莫测,探头到前面细察他的脸色:“因为这惹女孩子生气了?”
    “……”
    沉默就是变相承认,沉凝对此深信不疑。撇撇嘴:“我就知道你把我嫂子作没了。”
    沉琮逸喉咙一哽,问:“左子惟跟你说的?”
    “嗯。”
    “那你知道她多少?”
    “没多少,他也没细讲过。”沉凝闷闷不乐,心底有些遗憾:“只知道你把她藏在美国。”
    “……”
    沉琮逸无语,这都什么跟什么。心里对逝去的好友嘀咕几句,清了清喉咙,替自己澄清一声:“我没事。”
    “你当然没事啊。”沉凝去捏他的腮帮子:“你个工作狂,再不结婚都奔叁了——”
    沉琮逸趁机打断她:“你不也一样,赶紧跟左驰把证领了。”
    沉凝一愣,松了捣乱的手。沉琮逸背着她往上提了提,稳了稳步子开始慢慢下坡。
    今天的阳光很好,天空中白云朵朵,棉花一般,但彼此之间都给太阳默契让道。那朵有点像鲸鱼,沉琮逸抬头望着,想起了鸡汤书里的那句话——
    他不相信虚无的爱情,却又期盼着虚无的爱情。绝望中透露着希望。
    脊背上有泪珠纷纷砸下来,似晴天里所下的一场绵密小雨。沉琮逸一愣,刚要转头,沉凝却抓着他的脖子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
    她哽咽着:“哥,我跟左驰没戏的,他不喜欢我……我也做不了那个可以把他从阴暗中救回来的人。”
    兄妹二人缄默不语,直到走下这道贯穿在钢铁水泥里的另类陡坡,他才出声。
    “那就换下一个人去喜欢。我妹妹这么优秀,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这话说出口后,他觉得自己被扒了个干干净净。从里到外,叁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大笑话。
    沉凝破涕而笑:“嗯,那回去你教我,我给爷爷做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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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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