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一群密使来到中山王府前。
    庄靖公徐俌原在偏厅,听见下人来报,内心暗喜,遂命人领来者进书房相见。
    「国公金安。」来者见到徐国公先是长长一揖,此人声音尖细,下頷无鬚,应当是名太监。
    「贵使远道而来,路上辛苦。」徐俌说。
    太监躬身说道:「小人是御马监少监周连,汪总管命小人向国公送上贺礼,恭贺国公喜得佳婿。」
    「多谢公公。」徐俌点头还礼。
    周连问道:「小人可否先面见韩王爷?汪总管还有几句口讯要小人通传。」
    徐俌不耐地走到书房门口,吩咐当值的僕役:「去请姑爷,速来书房会客。」
    僕役面有难色地答道:「回稟老爷,姑爷不在府里。」
    §
    金陵又名『热水市』,一入春,淮水盈漫,暖风饱含水气,迎面吹来只觉湿溽燠热,就算穿着轻薄的纱衫,也免不了透出汗渍。
    城里的大户人家为了避暑,多会在秦淮河两岸建置水阁亭榭,在暑气难耐之时,移住水阁享受夕凉。桃叶渡口一带自六朝时期便是金陵名门世家聚集之所,其中最具盛名的是书法大家王献之与其爱妾桃叶,两人的爱恋情事环绕着渡口展开,才子佳人之间的赠答诗歌更是传诵不绝的佳话,王献之赠桃叶:
    桃叶復桃叶,
    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
    我自迎接汝。
    桃叶的答赠团扇回道:
    团扇復团扇,
    持许自障面。
    憔悴无復理,
    羞与郎相见。
    这首桃叶之歌经后人屡屡传唱,最后索性以佳人之名将此地命名为桃叶渡。
    曲家的临水别苑位于桃叶渡口处,朱栏綺窗,庭前垂柳茂密成荫。
    冰月由家僕相伴,登上自家画舫游河。画舫建有座舱,上层覆着遮棚,垂掛角灯,下层则设有回栏,船中摆设着几案及横椅榻。船身左右不设窗寮,只有摇曳的珠帘,以便随心眺望河景。
    原本她想吹吹川上凉风,消解暑气,谁知今日河水如沸,坐在饱受热气烘蒸的舟船里,更令人溽热难耐。
    「闷死了。」冰月执起描金团扇搧风,可是燥热丝毫未减。
    她的贴身丫环昀筑见状,笑道:「小姐,我瞧这不是天气太热,而是你肝火太旺。」
    「我不是热,是气闷。」冰月发着牢骚。
    自从在北门桥口与那名陌生男子分别后,冰月的脑海中一直翻来覆去地重温当日情景,他若有似无的笑容,魁拔的身形,甚至他身上的气味,还有他如何在眾目睽睽中救下她,带她翻上屋墙……
    这些时日,她常盼望能在某处和他不期而遇,所以总在外四处徘徊,连应天府衙都不知去过多少回了,依然未见他的影踪。
    今日溽暑,本想他说不定会和城中的大户人家一样,放船出游解暑,到了河上才想到,他既会飞簷走壁,又何须搭船?
    思及那名陌生人,冰月时而情绪高亢,时而气闷,燥热的天气更加深她的烦乱,半个时辰过去,她的心绪也不见好转。
    夜晚将至,薄暮须臾,前方灯火通明,小舟画舫齐聚一处,自远处观来,犹如一条蜿蜒的火龙。
    最前方的几艘楼船不断鸣乐击鼓,发出吵杂的乐声,还与其他的舟筏倚舷廝磨,争渡者喧闹不绝于耳。连河心的波浪也随之振动摆盪。
    冰月不耐喧嚣,大声问道:「前面是哪家的船啊,吵死人了!」
    丫环昀筑望向前方几艘大型龙头画舫,外观固然绚烂豪华,但由船内传出的靡靡之音,还有俗丽的色彩看来,应非出自什么正经人家。
    倒是船后方操桨的僕役听闻,抢先一步回答。
    「小姐,河畔的青楼正在举办『盒子会』,每间青楼都邀请了客人登船与会,咱们要是再往前,便会遇到他们的花船阵。」
    「什么是『盒子会』啊?」
    「哎,未出阁的姑娘最好别问这些。」昀筑微红了脸,摆了摆手。
    操桨的僕役续道:「那是青楼用来招揽客人的名目,每年此时各大青楼的名妓都会准备一方木盒,上面摆满了时令鲜果,还有带有春日气息的佳餚珍饈,供来客品尝评比。赢家得摆上流水席,让所有宾客整夜欢酒笙歌,通宵达旦。」
    「喔,」冰月望着两侧明灯晃晃、乐声喧嚷的楼船,忍不住心烦,「那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别掺和了。」
    不久后,船终于能动了,随着人声、乐声渐渐远离,只剩摇櫓声在周舱中轻轻摆盪,冰月摇了摇手中的团扇,珠帘轻晃,送来徐徐川上凉风。昀筑递来凉茶,冰月啜了几口,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过了朱雀桥渡口,水势渐趋平缓,小舟静悠悠地划过水面。
    「是不是快到淮清桥了,」冰月掀开珠帘,四周不见其他船舶,索性走出船舱,坐到船头来,「我上回看到桥边的粉荷都开了,我们去摘几支回家养在花池里。」
    清溪是秦淮河的支流,秦淮河流湍急,有所谓「无需用楫,未知横波急」,清溪则是缓慢安寧,水面平静无波。
    冰月向前远眺,在月色的映照下,不远处停泊着一叶小舟,一名男子孤身立在船头,低头若有所思。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该名男子手持摺扇,口里喃喃唸道。
    四下无人,冰月有些不安,正想命人掉转船头,摇曳的火光一照,那名男子被画舫上的角灯吸引,回过头来瞧见了冰月。
    男子深深一揖。
    「在下何其有幸,当此月夜,遇上瑶池仙子。」
    「公子夜安。」冰月頷首回礼。
    再抬起头时,发现男子紧盯着她瞧,为了掩饰内心不安,她开口道出父亲的官衔,「我姓曲,家父是江寧织造局郎中曲名海。」
    「原来是曲小姐,多有唐突,在下朱仲鋆。」
    冰月驀地一怔,朱仲鋆这名字好熟悉,像是在哪儿听过,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这名男子沉稳有礼,衣饰华贵却不浮夸,一定是出身官宦之家。
    「曲小姐好雅兴,旷夜游河乘凉。」朱仲鋆说。
    「不,我是……」冰月欲言又止,心知自己不该和陌生男子攀谈,却又忍不住好奇,像他这样的贵公子怎会孤身一人乘船。
    朱仲鋆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开口回道:「在下屏退侍从,是想独自看看东关头水道。」
    「这东关头有甚么特别的吗?」冰月向着水门多瞧了几眼。
    「当年太祖病逝,皇太孙朱允炆继位,后称建文帝,」他说着说着,又望向前方,「但燕王朱棣覬覦大位,兴兵造反,他援引《皇明祖训》,自称为国『靖难』,以清君侧为旗号,长驱南下,最后攻入应天府,逼进南京皇宫。建文帝见事不可为,遂于宫中举火,与和简太子两人在数名忠心臣子的护卫下,由宫中地道逃生,密道的出口就是这座东关头水门。」
    「哦?」冰月数着八个半月型水门,过去她路过此处不下千回,从不知道这段过往,她望着眼前的这名男子,好奇心压过了陌生的距离感,「那建文帝离开应天之后,又在何处落脚?」
    「他做了和尚,前往南方。」朱仲鋆缓缓道来,「相传建文帝在皇宫陷落之际,原本打算自刎殉国,少监王鉞叩首进言,当年太祖缠绵病榻之时,曾留有一方宝匣,并交代近侍:『临大难,当发。』建文帝打开宝匣,发现内有剃刀、袈裟、渡牒、白银数十锭,以及宫中密道的地图。大臣程济遂为建文帝剃度,建文帝穿上袈裟,带着和简太子由密道出逃,接着搭船逃往南方。」
    原来如此。冰月点点头。
    金陵耆老总是避谈建文遗事。
    靖难之后,燕王朱棣登基,年号永乐。
    接着来自北方的永乐朝新势力与建文朝的旧势力展开一场惨绝人寰的政治斗争,整座金陵城血流成河,呼冤声震天作响。
    「后来呢?」冰月问着。
    她这时才发现眼前的朱仲鋆面如冠玉,容貌甚是俊秀,只是眼尾有颗硃砂痣,添增几分阴柔之气。
    「建文帝与和简太子一路南逃,最后在云南落脚,多年过后,建文帝决心要葬在太祖身边,因而回归京城,和简太子则不然……」
    昀筑突然从船舱冒了出来,屈膝行礼,「公子万福,天色已晚,小姐若再不回府,定会遭到长辈责罚。」
    「说的是,在下疏忽了,」朱仲鋆又作了一揖,「还望小姐海涵。」
    冰月正欲答礼,远处突然有人大喊,「韩王爷在前面!」
    朱仲鋆面露无奈之色,朝着声音来处瞧去,数艘舟船往他的方向驶来,船上眾人高举着灯火,似在寻人。
    朱仲鋆叹了口气,转向冰月说道:「我的家僕来了,为避免他们唐突佳人,请容在下先行离去。」
    冰月略为頷首,目送朱仲鋆执起长篙,稳稳地朝着前方来船划去,行出数尺,朱仲鋆忽地回头,朝着冰月喊道:「盼望有朝一日能再与小姐相见。」
    冰月行了一礼,不置可否。
    原来他是韩王。
    她曾约略从父兄对话中听过,韩王数月前与魏国公之女成婚,只是不知这位韩王为何不就藩地,而是长居金陵。
    昀筑在冰月身畔轻声说道:「小姐,我觉得这位韩王爷行止怪异。」
    「当然,爹爹说朱家的人都不是甚么好东西。」冰月也有股奇异的违和感,此时还说不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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