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崇喜先于柒枝醒来,静静地坐在洞口前,而后又站着,都没发出什么动静。
    雨后天晴,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仿佛一切都是呢喃又魔幻的梦境,她的一切错都没有来得及犯。北境风光是浩瀚也是粗犷,家中府院也有亭台楼阁,她生来就有旺盛的精力,常常四处攀爬。但也并未完全沦为假小子。天大地阔,远处黑山山峦起伏,近处草原策马奔腾。
    有段时间,母亲将她管束得特别狠,她向来对她狠不下心来。及至沦落到吴县,柒枝慢慢回忆起曾经的生活,体悟出母亲放纵的根源,家中兄弟几个,没一个是她这个嫡母生的。柒枝生来就活泼可爱,也聪明,母亲看待她,是把她当男子来计较。直到十一二岁,预备着商量结亲的事,这种事通常是长久计划,但对她的约束也就必须立刻开始。
    母亲跟她讲,日后你要嫁人,决计不会再像此刻快乐。
    别的女子该如何行事,你也该如何行事  ,太出众了,会不好。
    如何不好,她也没细讲过。因着不好讲,毕竟她还小,既是少年,又是少女,无忧无虑备受宠爱,怎么可能理解一个成年女子,立世立家要经历的磋磨和磨炼。
    柒枝的人生向来是顺遂的,看所有人都是好人,家里几位兄长都是好的,庶出的姐姐妹妹也都是好的。回头去思量,才知他们对她好,总对她说着漂亮话,阔张她的信心和张狂,归根结底,他们要看父亲和嫡母的脸色。父亲看重她,一心认定她未来前途无量,他们也跟着一起捧她。
    直至到了南京府,天奉的机会,也许他们等了这个机会很久,能够一脚把她踢开。她全都不知道。只有她犯了错,甚至消失了,父亲的期待就会转移到他们身上。
    世上没有纯粹的偶然,有的偶然,是必然的偶然。
    如果她晓得如何提防外头的男子,如果她曾经认识过江南才子那种九转回肠的叵测,她会计较一番,倒不会那么容易地栽到孙庆芳的手里。
    孙庆芳很会哄人,不是小意奉承的哄,跟他讲话,永远都是愉快舒适的。他从来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反对。像柒枝这样的女子,简单到任他信手拿捏。
    柒枝相信他清楚她的谎言,什么大家族的小姐的贴身家奴,因着小姐受宠,她也跟着肆意。不知出于何种打算,反正他到死也没拆穿她。他喜欢养着她,圈养她,通常不会给她难堪,尽量地满足她的所想所需。但在床上,激烈的碰撞过后,柒枝转过身去,还会防备他。
    她离开了自己家,是错误使然,被家族抛弃,也是时机使然。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她此刻还好好地躺在丝滑的被褥上,发着赖,非要母亲或者庶妹过来哄她起床。
    什么都没有了。
    此刻柒枝的心很平静,湛蓝的天空茵茵的山林绿意,让一切都很平和。
    孙崇喜也是让她安宁的一份因素所在。
    他跟他哥哥不同。他不爱讲太多话,不爱交际,但做什么事都稳得住,且说到做到。柒枝相信他不会对她撒谎。起码,不会牺牲她的切身利益。
    从做事的风格上来讲,孙崇喜更像北地男人,但又比北地男子更多几分的谨慎。
    昨夜....除外。
    孙崇喜扭过身来,漆黑的瞳孔收敛的光芒:“醒了?”
    柒枝起来,躲在角落去整理衣物,那时孙崇喜已经自动走去外边,处理上坡一段不好走的泥路。错落地丢上几块石头,好让柒枝下脚。如果这是夜晚,恐怕他会换一种行径,恐怕他会直接背她上山下山。怎么都行。但是白天不行。
    柒枝还得搭住他的手臂,否则这段山路决计趟不过去。
    清风拂面中,她能看到孙崇喜侧脸嶙峋,高挺的鼻梁上有一截驼峰,这是他最锐利的部分。但给人感觉并不尖锐。也让一张秀气的脸,超脱了柔软的秀丽。
    两人都对半夜的出格只字不提。柒枝不能提,也许孙崇喜也是不能提。
    “崇喜,”柒枝叫他:“我想去祭拜你哥哥。”
    孙崇喜脚步一顿,很快又继续行进,没有言语,只是点头。
    孙庆芳葬在一处田埂上方,视野颇高,旁边栽种着高大的松林。
    算是一处风水宝地。也合着孙庆芳汲汲前程的高傲。
    柒枝捡了几根树枝,权且当做香,跪地拜了三拜,怎么说,都是夫妻一场,实不副名也是实。勿论是孽缘还是良缘,勿论他当初是存心拐骗,还是心动不能自已真心想要照料她,她应该拜他最后一次。
    摘下头上束发的绢丝,系在墓碑上。
    柒枝起身再拜:“庆芳,自今日起,咱们恩怨两结,望你下辈子有机会站在众人之巅,实现胸中抱负。”
    下山前,柒枝对崇喜道:“我该走了,离开吴县,去寻我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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