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殿明间,建元帝坐在上首,赵端宁和赵启临皆陪同在侧,便是平日里甚少出现的肃王此刻也坐在这殿内。
    陆彦一个臣子受伤,不仅皇帝在此处守着,连公主皇子皆在此处一同守着。
    赵启临微垂双眸,敛下眸中思量,他意识到如今这情形有些不对,刚才赵端宁指着陆彦后腰的一处胎记,露出十分惊骇的模样,连父皇都少有的露出震惊神色。
    如今父皇召郑氏来此处又是为何?
    赵启临暗暗思量,但他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突破口。
    而另一边,郑氏奉命前来,她上前行礼后,赵端宁走到她身边:“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郑氏不解地看向赵端宁,她跟着赵端宁进了内殿。
    温然看见她们走近,起身行礼,赵端宁示意她退让到一旁,她拉着郑氏走到床榻边,让她看向卧在床榻上的人。
    郑氏早听闻是陆彦替陛下挡了一刀,现下她看着陆彦面色苍白地俯卧在床上,心中不由微紧:“他这伤势严重吗?”
    “幸好背上刀伤不深,且刀刃上的毒已解,于性命无碍,不过我让你看的不是这个。”赵端宁说着,她弯腰将陆彦身上盖着的被子揭开到腰际,又将陆彦上身的中衣往上移了移,露出他后腰的一处胎记,赵端宁指着那处胎记,问郑氏:“你看看此处胎记,是否眼熟?”
    郑氏顺着赵端宁的指向看向那处,在陆彦后腰左下的位置有一处红色的胎记,那胎记形状有些肖似狼形。
    郑氏看到那红色胎记,她瞳孔一缩,猛地上前两步靠得更近,赵端宁适时在她身旁提醒道:“我记得,宴儿身上也有这样的胎记。”
    郑氏终于明白赵端宁的意思,她声音颤抖不可置信地道:“这……这怎么可能?他身上为何会有同样的胎记?对,就是这形状,我记得宴儿身上的胎记与这形状一模一样,难道……难道他是我的宴儿?”
    郑氏惊疑地向赵端宁询问,她仔细看向陆彦的脸庞,试图在陆彦的眉眼寻到赵宴年幼时的模样。
    赵宴遇刺时才不到十岁,如今十二年过去,他的样貌变了很多,郑氏不确信陆彦是否是她的儿子,但她心中又莫名觉得,这胎记不可能是巧合。
    郑氏的声音不低,不止同在内殿的温然听见。
    此刻建元帝已走到内殿门口,肃王和赵启临紧随其后,赵启临万分清晰地听见那声“宴儿”,郑氏口中的宴儿除了赵宴还能有何人?
    赵启临再也无法遮掩神色,他愕然向前看去。
    赵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陆彦怎么可能是赵宴?!
    在场的人无不惊骇。
    建元帝走进殿内,赵端宁往后让开位置,她低首对建元帝建议道:“父皇,我们不能仅凭一块胎记就断言他的身份,如今皇嫂既然在此,不如滴血验亲,看看此事是否是巧合。”
    建元帝凝视着陆彦的脸庞,片刻后他沉声道:“吴康顺,你去准备。”
    吴康顺是皇帝近前最信任的内侍,他颔首应是,转身出去亲自准备清水与银针。
    这么一段不长的等待时间,殿内气氛却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温然早已退到最远的位置上,她看不到陆彦。
    如今她心中方才确信,林中护驾一事应在陆彦的计划之内,他只有受伤才能让他后腰上的胎记理所应当的被发现。
    她刚刚根本不必那么急切。
    这是陆彦的计划,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受重伤?
    只是她被蒙在鼓里,被担忧冲昏了头脑。
    温然垂眸,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陆彦身上,反而没有人去注意她,如此她也不用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陆彦应该也不想她添麻烦吧。
    温然沉默着,她站在这最远的位置上,不用演戏不用佯装惊愕,只是心里似乎有些空荡荡的。
    她明明身在此处,但好像根本融不进去。
    吴康顺很快取来清水与银针,郑氏最先刺破了自己的指尖,她朝着碗中滴上一滴血,接着吴康顺刺破了陆彦的右手中指指尖,又一滴血溶进清水之中。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那碗清水,直到他们看见那两滴血在清水中相溶,室内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赵启临瞪大双眸,他捏紧双拳,第一次在建元帝面前失仪:“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赵宴?赵宴分明已经……”
    “五皇弟,慎言,”赵端宁打断赵启临的话,她眸色微冷,“当初我们并未寻到宴儿,如今又有这两滴血相溶,他的真实身份再明确不过,他就是赵宴。”
    赵启临觉得这实在荒谬,他心中惊骇愤慨不已,赵端宁将他的话结结实实堵了回来,他自知不能再失态,退了一步低首道:“是儿臣失态了,儿臣只是太过惊讶,才一时失言。”
    赵端宁淡然移开目光,她看向陆彦,语气一柔:“只是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先前与我见了那么多次,竟是全然未认出我,也不知他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郑氏看向陆彦,眼泪夺眶而出,她想要触碰陆彦又不敢,犹豫许久才握住陆彦的手,她看着尚在昏迷中的儿子,声音泣道:“我竟不知,竟不知你就是宴儿,我怎么能没认出你?怎么能……宴儿,我的宴儿,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娘一直不相信你不在了,如今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宴儿……”
    郑氏哭倒在陆彦床榻前,赵端宁也忍不住侧过身子去抹泪。
    肃王看向陆彦,他仔细端详片刻后道:“我从前见过他,只是那时我不曾多想,如今仔细看看,他的相貌确实和皇兄有些相似。”
    所有人都默然皇太孙已死,肃王也不例外。
    他早无争储的能力,也从未有过争储之心,但他看得分明,无论是赵启临还是赵启寒,都抵不过皇兄半分。
    如今皇兄长子尚在,或许这就是天意。
    建元帝沉默而立,无人敢去直视帝王,谁也不知帝王此刻在想什么。
    但是他们都很清楚,当初建元帝对赵宴寄予了怎样的厚望,皇太孙这样的身份,本就是无可辩驳的储君。
    郑氏情绪失控,赵端宁轻声安抚她。
    半晌后建元帝弯腰,他掌心抚上陆彦的额头,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先让他休息。”
    陆彦现在昏迷着,本不宜这么吵闹。
    郑氏情绪一时失控,建元帝提醒,她方才想到陆彦身上还有伤,很快止了泪:“儿臣想要留下照顾宴儿,还请父皇应允。”
    郑氏多年未见赵宴,建元帝自然应允。
    内殿留的人不宜过多,建元帝先行离开,肃王和赵启临接着离去。
    赵启临一出宫殿就直奔徐贤妃住处,徐贤妃本也是要来探望皇帝,却是在被拦在宫殿之外,不得已才回去等消息。
    赵端宁在殿内留了一会儿,她看到还站在角落里的温然,朝着她走过去。
    温然像是被刚刚的事情惊吓到了,在众人离去后,她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怎么,是被吓到了?别怕。宴儿还没醒,你也留下照顾他吧。”赵端宁柔声道。
    温然垂眸,她声音略低地应道:“是。”
    郑氏一直在陆彦床前守着,温然近前,她知道此时不宜打扰,所以并未出声。
    内殿复归安静,温然想到刚才种种,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看向陆彦,他昏迷至今,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但今日一切定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如今这个消息还只有皇室中人知晓,但温然想,应该过不了多久,天下人都会知晓皇太孙赵宴还活着的消息。
    这么快,他就成为赵宴了。
    高高在上的皇太孙,极有可能登上帝位的储君,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人,如今却近在眼前,又好像隔着万水千山。
    温然心里微微一叹,她面上始终是那副默然不语,似被惊吓到的模样。
    郑氏看了陆彦许久,她见陆彦双唇有些干涩,准备倒些茶水给陆彦润润唇,她起身后方才发现这殿内还有一个姑娘家。
    郑氏在林韶乐的生辰宴上见过温然,她记得她当时还给这个姑娘送了一只白玉镯作为见面礼。
    那时郑氏是因为陆青铭,才对陆彦和他的夫人心生关注。
    今日这事,怕是当真吓到她了。
    “我一直关注着宴儿,也没注意到你在此处,”郑氏走近,她见温然面色有些差,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今日这事确实突然,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是正常,连我现在都有些恍惚。不过你是宴儿最亲近的人,这几日还需你多多照顾他。”
    温然听见那句“最亲近的人”,她目光微动,接着垂眉敛目道:“我明白,多谢娘娘体谅。”
    “好孩子。”郑氏叹了一声,这样的变故之下,她还能稳住心神不生乱子,想来平日里为人处事亦是极为稳妥。
    “我瞧宴儿双唇有些干涩,你给他润润唇吧。”
    郑氏本要自己去做这件事,但见温然在此,她在一旁守着,让温然近前去照顾。
    陆彦俯卧着,茶水自是不好送进他口中,温然也只能帮他稍微润润唇。
    她再次近前看向陆彦,分明还是这张脸,好像又一瞬间让她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改变。
    陆彦是在两个时辰后醒来的,他醒来时郑氏不在殿内,只有温然守在他身侧。
    温然最先感觉到陆彦手指的颤动,她不知怎么想的,在郑氏走后,还是探进被子握住了陆彦的手,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稍微心安一些。
    陆彦手指一动,她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看向陆彦的眼睛,他纤长的睫毛微颤,而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温然与他对视,她心中似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只化为一句:“身上的伤还疼吗?”
    陆彦捏了捏她的手心,点头道:“疼。”
    温然一时无言。
    之前他体内寒疾肆虐时,未免她担心,他将一切疼痛忍下,如今他倒是实诚。
    “那我去叫太医。”
    温然起身想要出去,陆彦握住她的手不放,他勉强撑着身子想要起来,期间似乎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忍不住皱眉。
    温然看了他一眼,她心一软,上前扶着陆彦起身:“这么急着起来做什么,扯到伤口怎么办?”
    “那么睡着实在不舒服。”陆彦勉力起身坐起来,期间确实扯动了伤口,但是他若不想显露出来,自然能让人看不出来。
    温然将他扶起来之后,垂眸未再看他,她知道陆彦一清醒,很快就会有人来探望,再者如今他们身在陛下行宫的侧殿,最好不要随意说话。
    不过在陆彦看来,这是温然不愿理他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声,声音低落起来:“阿然还是不肯理我吗?”
    温然眉心一动,陆彦如今的语气,和那夜告知她实情后,请求她不要离开的语气一模一样。
    他似乎抓准了她一定会心软,总是在试图松缓她的态度。
    他在怕什么,怕她会一直生气下去吗?
    怎么可能?
    她如何敢对储君生气?
    对啊,明明她心中一直很清楚,储君身份尊贵,她如今所作所为皆是任性。
    若是从前,她会很快接受陆彦的新身份,然后体谅他的苦衷,做一个贤良淑德宽容大度的妻子。
    这不是她最初对自己的要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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