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先帝朝太初十年,夜禁延迟至叁鼓,节庆额外开放宵禁。自此,上京城愈加繁荣,东西市坊夜市小贩众多,吃食小物十八般杂货,想得到的都有,想不到的也有。
    李令之逛街兴致很好,没多久手里就抱了不少东西,多是蜜饯、酥糖之类的小吃。路过街角的旧书摊,她眼睛一亮,毫不在意形象,蹲下仔细挑,很快翻出几卷棋谱,手上一下子就占满了。
    李成平腰里解出根皮绳,把油纸包和书捆一起,见她还有要再买的意思,无语道:“挑那么认真,好像真会钻研似的,家里藏书阁里的你看完了?”
    李令之连分个眼神都懒得,只道:“收藏是乐趣,莽夫不懂啦。”
    “我是莽夫,你是莽夫的妹妹,一辈子攀扯不清哦!”
    李成平冷笑一声,恶意地去揉她的脑袋,不当心快把发髻揉散了,顿时心道不妙,连忙道:“看你还要买不少东西,我去牵马来,你就在这儿别动,老实等我啊。”
    李令之心里骂了李成平八百回,不耐烦地推开他,“知道啦!”
    她摸出一根桃木簪,走到渠边的阴影里拆下被祸害的头发,准备重新挽。将要固定好的瞬间,不远处骤然爆发一阵哄闹,接连的音浪撞的她手一抖,顿时长发披散,木钗委地,坠入幽夜深沉的沟壑里,李令之蹲在地上摸了须臾才找到。
    挽好发,李令之气势汹汹地钻出阴影,差点撞到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妇人。
    “哎哟看路呀!”妇人嘴里抱怨,拍了拍咿咿呀呀的娇儿,眼儿还黏着对面,灯下闪闪发亮,“又中了!”
    “看什么呢?”李令之好奇地顺她目光望去。
    投圈的摊子占了寻常两叁倍的面积,地上高低错落许多奖励,不少套中的竹圈,仿佛比婴孩手掌大不了多少。摊子里外一大圈人,随着竹圈落地又有叫好,正是吓到她的源头。
    李令之也有些好奇,伸长脖子想看,奈何她个子不高,人头攒动又太挡视野,“高手年年有,今年又是谁啊?”她忍不住嘀咕。
    先时那妇人一心二用,扫见她身上是深色的襕袍,笑道:“女官人到我这儿阶上看,是个可俊可厉害的书生呢。”
    “可惜英年早婚,老大一个拖油瓶!”旁边又有一女接口,同行的小娘子也掩嘴嬉笑起来。
    远处的摊主焦躁地挠头搓手,玩儿过好几轮,被赢得有点挂不住脸。一只竹圈又稳稳套中临水一排最远的锦囊,四下静默一瞬,雷动般的惊叫此起彼伏,密密的人群分拨开一道缝隙,终于露出执圈的人来。
    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子,面容清隽文秀,淬白如玉,凤目愉悦地微微弯起,神采飞扬,似乎比四下如昼的灯火更明亮。
    那人笑问一旁的半大少年:“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卫叔叔也不差了?”
    少年兴奋得满脸通红,差点没蹦起来,“七叔,再来一个!”
    “知道的我是你七叔,不知道的好像你是我七叔,说来我就来,岂不是很没面子?”
    士子悠闲的话招来一片哄笑,小少年拉不下脸撒娇,便自己试了两把。
    一片欢腾中只有摊主不合时宜,不时抹一把额头,显然赔本太多。那士子到底没狮子大开口扫空摊上奖品,只要了中排一个小匣子,打开是只精巧的木鸟,笑道:“小孩子顽皮,取一项便好。”
    摊主精神一振,殷勤地奉上,待叔侄二人消失于人流,又大声吆喝起来。这回是拿前人的记录做招牌,问有挑战否,也算脑筋灵活,物尽其用,很快又有新人来玩儿,气氛更加热闹非凡。
    没有了风景看,娘子们无情走人,自有下一场仿佛无穷无尽的热闹。
    冷风刮回已略有消退的酒意,李令之拧了拧鼻梁,头晕得有些难受,见一旁树下有个石墩子,随意地坐了过去,开始为不合时宜的好记性烦恼。
    刚才那个人……
    不就是崔昭。
    这么闲适自在的模样,和印象里也太不一样了。
    李令之难得感到茫然。
    她其实见过崔昭几次。卫家有座别院在洞玄观附近,随湖陵郡主陪嫁,后来归了崔昭。她少时隔一阵要找梅观主看诊,遇到过崔昭来为家人上香,向来深居简出的梅观主总会亲自招待。李令之偷偷跟过去,莫名觉得观主与崔昭说话的时候,明明和往日一样温柔,温柔里却有种挥之不去的伤感。
    至于崔昭,她就没见这人笑过,总是冷着一张脸,好似个玉雕出来的假人死气沉沉的,也就偶尔与卫骁一同出现,怀里抱着个小孩子,表情才缓和些。
    最后一次见到的崔昭,容色冷白,忧心忡忡。瘦削的肩透过湿透的衣袍渡来稀薄的暖意,他似乎在说话,悦耳的嗓音隐隐颤抖,指尖也能触到他身上细微的震动。她却什么也听不清。
    话语钻不进湿漉漉的鼓膜,她跌落深层的云雾,包裹全身的冰冷不知何时变得烫极,八热地狱的磋磨也不过如此。她仿佛回到孱弱的童年,在梦里反刍短暂的人生,也许会醒,也许不会。真正睁开眼,恍如隔世,又一次的幸存让世间一切显得无比可爱。
    李成平不去羽林卫,每天只来守着说话,她静静听,一日随口问崔昭,听说外放去了河北,就有些难过。
    她从崔攸之身上看到了与生父隐约的相似,一样亲切,一样爱子,一样早逝,她便天真地祈祷他留下的孩子能有顺遂的人生,可惜落了空。
    李令之恍然,原来她心中有一份无来由的耿耿于怀,此前一直深埋,因为崔通判今年冒了头才又被翻了出来。
    一定是场合不对的缘故,喝多了酒,容易多愁善感。
    李令之托着下颌,怔怔地望街边的花灯,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天际烟花璀璨夺目,光芒漂浮浓白的烟,一时亮,一时暗,易逝的美好获得最多的赞美,人群的喧嚣让即将过去的千秋夜攀上新的巅峰。李令之在人声鼎沸中收获孤独的寂静,美目半阖,几乎趴在膝上睡着。
    李成平回来不见妹妹,险些吓得肝胆俱裂,耐着性子附近走一圈,才在树下阴影里看见打瞌睡的李令之。
    他又气又后怕,不大客气地钳住她后颈,吓了李令之一大跳。
    她这会儿倒没气性了,声音软绵绵的,“唔,哥哥你回来啦?”
    李成平压着怒意,冷声道:“在外面还敢睡,也不怕被拐子拖走?”
    李令之迷迷糊糊间看清他手里的糖人,强打精神问:“这是给我买的吗?”
    “排了八百年的队!”李成平心气不顺,也有点后悔扔下她一个。
    李令之的回应是一口咬下糖人的脑袋,嘎吱嘎吱嚼,动作残暴,表情懵懂,喃喃似的道:“好吃。”
    李成平顿时没了脾气,“回家吧。”
    幼时在水边背书,他将妹妹放身边,她从来不跑不闹,只一个人揪些身边的花啊叶啊的取乐,得到注意就咯咯笑。多病的孩子往往会养成古怪的脾性,李令之倒安静温顺,平时还会耍点性子,一困就格外地呆,说什么信什么,真是让做哥哥的无比焦虑:太好骗了!
    李成平一人牵了两匹马来,看李令之困得不行,索性让她坐自己身前,缰绳塞手里,走了几步又道:“糖人吃不完就扔掉,当心签子戳眼睛。”
    李令之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胸口,眼皮黏黏糊糊睁不开,还记得要兴师问罪:“哥哥去做什么啦,那么久不回来找我?”
    “前头有个幻术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去买糖人了。”李成平看那签子心惊,还是给拿走了,“你呢?”
    “看到一个人玩套圈好厉害,十投九中的……”李令之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下回元宵我们还来,哥哥给我赢盏花灯。”
    “好啊,我先练练。”李成平笑着应了。
    他的表情与努力温和的话语截然相反,覆满夜的幽影,从眼里烧出无处发泄的邪火。
    出来玩儿遇见谁不好,居然遇见崔七——还是两次!
    偏崔昭像瞎了眼,对他的厌烦若无所觉,打招呼十分和气,“从南,好久不见。”
    身边的半大少年五官与他略有相似,不知怎么教养出来的,神气透出截然不同的端方板正。
    这等人李成平这辈子大约只能容忍一个裴珣,他不得不勉强承认,崔昭虽然脸皮比城墙厚,比呆头鹅小少年还是顺眼一点。
    “哎呀,巧了,这不是崔廷玉吗?”李成平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一脸惊奇道,“几年不见,儿子都长那么大了啊?”
    崔昭面不改色,仿佛被挤兑的人不是他一般。倒是那少年浑身写满尴尬,局促地出声:“郎君,这是我叔叔。”
    李成平笑道:“我知道啊,开个玩笑而已,你是阿逊嘛!你小时候我还抱过呢,沉得像怀宁侯府门前的石狮子,又皮得要命,一刻不停总要乱动,现在长大了倒是挺老实的。”
    崔逊的小脸腾地烧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崔昭这才笑了笑,“阿逊脸皮薄,别逗他。”又好言提醒,“从南,轮到你了。”
    李成平从摊上接过一对糖人,顺手就往崔逊手里塞一个,冲他眨了眨眼,附赠和善的微笑,“小阿逊,别记恨我,方才是你七叔的原话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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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成平:心烦,好日子还碰上这人,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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