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在外面补习班里当钢琴老师,除了教学生外,也有成年人会来上我的课,而其中我也是在那时候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佔据我往后生命的人。
    他叫刘彦廷,是放在眾多人里一眼放去就能意识到他存在的一个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模特儿,但几次间聊之后才发现他是名律师,不仅是身份差异,就连外表上也像是被上天眷顾的人,他的皮肤比起我来根本是无懈可击,但他却说自己根本没有在做任何保养,虽然我表面上是一笑而过,但在心里上我却是非常忌妒。
    虽然他是男人,但是又有什么差异呢?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忌妒,但是一方面却又表现的不在意,毕竟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他的样貌像是那种流连在情场上却总是狠伤别人心的类型,但他却又表现得不像是那么回事,不仅没什么私生活,就连女朋友似乎也没有,他在上课时也不曾有过多的踰矩,只是专心的在练琴,偶尔间聊几句微笑几次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在练习到某一程度时,我会请学生们一起吃饭,这是那间补习班里不成文的规矩,但我也算是乐此不疲,因为学生们都很乖巧相处起来也算轻松,而且在现代社会里也算是帮学生们之间彼此联谊,他们也都很欣喜,也因为吃饭的关係有了更多连结。
    但在一次饭局结束后,一位女同学拉住我的手。
    「老师,你可以教我弹一首曲子吗?」
    游子晴用着有些羞怯的眼神看着我。
    「可以,你想弹什么样的曲子。」
    「我想学贝多芬《悲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
    「为什么呢?你很喜欢那首曲子吗?」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平常喜欢的是流行乐,而那首曲子的难度与平时她学习的曲目相差蛮多。
    她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师,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帮我。」
    她用着坚定的语气说着,这回少了羞赧,多了些傲慢。
    「当然可以,老师一定会帮你。」
    我微笑着说,之后便若无其事一边教导她,一边用着在以前学校里学到的心计,慢慢的倾听她心里的秘密。
    原先她是我平日班的学生,但却突然换成週末晚上的课。
    原来她喜欢刘彦廷,学会那首曲子只是想讨他欢心。
    「这件事你一定要保守秘密哦,我想让他感到惊喜。」
    我跟她年纪相仿,也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喜欢上刘彦廷,而因为这件事我也跟她好了起来。
    我原本预计要花上一段时间教她,但她却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认真,不到几个礼拜她就学好了。
    她不仅把一般上课的曲子练好,也花了很多时间在练习那首曲子,她是一般上班族,平常应该会很累会想在假日休息才对,但她却是到了週日也会自主到班里练习一整天。
    我钦佩于她那股追寻恋爱的心情,但她那充满年轻活力的热情却选择弹奏悲愴,关于这点我觉得无比的矛盾,也曾建议她练习别首,但她却像是铁了心一般,执意要那首曲子。
    甚至像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的心已经浸入到爱情里。
    等到她终于练到一个音都没出错后,她请我下课后留住刘彦廷。
    原本我想让他们两个独处后就先收拾东西离开,但是游子晴却让我留在教室。
    「只有我跟他单独相处会很奇怪呀。」
    「等到我弹完时老师你再离开好吗?」
    我跟她在教室外讲好后才进到教室里,她坐上钢琴椅,而我则是坐在离那两人有些距离的位置。
    刘彦廷转过头来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但等到游子晴开始弹奏后,他又把头转回去。
    那是一场完美的表演。
    我趁着两人没注意时从后门走了,我租的公寓就在补习班附近,每次下班后我都会走路回家。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像那两个人的情况,游子晴长得也挺漂亮,他们站在一起也很般配,我想他会接受告白吧?我想他没理由不接受,更何况有人为了自己花了心思在弹奏,任何人都会觉得有些浪漫,在那样的气氛下告白应该是会成功。
    一想到游子晴会成功,不知怎的,我也高兴起来,虽然我是如此虚偽的人,但是能够促成别人一段恋情,让我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罪轻松了些。
    我在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来,当转变到绿灯号志、正想迈出步伐时,有人从后面拉住我的手。
    是刘彦廷,他似乎是跑过来,脸颊有些红。
    我想问他游子晴呢,但却又觉得这么问似乎有些多馀,而他也还在喘着气,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街上,身旁的行人看了我们一眼后就走了。
    他放开我的手,然后突如其来的向我告白。
    他的表情很认真,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忽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校园生活,这种像是闹剧般的恶作剧却搭配着另一个人的真心,这让我打从心底又厌恶起自己来。
    当下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强迫我回应,只是请求我给他一次追求的机会然后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还是睡不着,并不是因为被他喜欢而觉得兴奋到无法入睡,而是思考自己的所做行为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为什么不是游子晴?
    忽然之间我觉得有些恐惧,但却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是躲在棉被里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但是到了週六,游子晴没有出现,才让我意识到一切的现实。
    游子晴再也没有来补习班,或许在那一天,她那积极主动又有些傲慢的个性,即使告白失败了,却还是想做最后挽留而跑出去追刘彦廷,但却在某个街上看见我们在一起时,也许她便是在那个时刻意识到自己被背叛了,然后怨恨起我来,所以她才不再出现。
    我想原因大概如此,即使她在那时误会了,但之后的一切却是如她所想。
    之后我问过他原因,他说是因为在听过我弹奏那首曲子时所流露出的情感而喜欢上我。
    悲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
    「并不是谁弹都能给我有那种感觉,我已经深深的被你所打动。」
    刘彦廷的追求持续了一阵,最后我才真正答应与他交往。
    内疚只佔了一点,更多的时间是在审视刘彦廷这个看似完美的人,原以为他其实内里是个浪子只是想交往一下、玩玩而已的那种人,但相处下来后我却发现他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他很温柔又很专情也很善良,他的一切我都比不上......虽然说这个比较是如此多馀,但是我的性格已经变得如此扭曲,越是在这么好的一个人身边,我越是感到自卑,有时甚至希望他能够出轨别的女人,也许那样我才能好过一点,虽然那样我可能感到伤心失望,但比起对自己失望是来的好......可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人。
    我一直等待,等到要论及婚嫁的那天,他都没有做出背叛的事。
    即使婚后他也还是对我很好,甚至在我提出还不想要孩子时,他也没有强迫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对我。
    没有任何心计和计较,也没有任何谩骂、冷漠人的言语出现,他是这么好的人,好到像是上天故意派来折磨我的人。
    我是如此自私的人,如果我不能够只爱自己,我就会被伤害到,这是过去我生存的方法。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爱我比爱他自己还多的人,他试图剥去那一层一层我用来保护自己的厚茧,但他还是没发现到我内心深处的另一面,那个连我都害怕而死死藏住的一面。
    但他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他有一个姐姐,在我们结婚几年后,她就生了一个孩子,一起吃饭时,偶尔会看见他抱着小外甥那副亲暱的模样,他无疑的是喜欢孩子的,每当那个时候我又更加感到愧疚。
    我的自私在他的面前化为一抹轻烟,他毫无保留的爱我,我也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即使是像我这样子的人。
    我改变了心意,即使要承受生育对自己身体带来的负担,也想讨他欢心,当他知道我想要孩子时,他开心的一把抱起我,看他那副开心的模样,我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天感受到我的决心,半年后就让我的身体怀孕。
    「看来要帮你准备好料的了,你想吃什么尽量告诉我,我会好好把你喂胖点,你实在太瘦了。」
    在诊间确认完后他就亲暱的抱住我说,就连医生也告诉我要确实的补充好热量。
    过去的梦魘又回来了,好像死死掐住我的脖子般,难以呼吸。
    但因为孩子,我还是把那些食物吃进肚子里,然后停止之前做的运动,专心的在调养身体,在那过程里我自然的又胖了起来,有好几次都突然感到受不了而在大家面前跑进厕所哭了起来。
    我几乎快忍不住自己想要催吐的举动。
    但丈夫却推开门小心的抱住我,他的怀里很温暖,他不断的安慰、鼓励我,让我忍不住安心起来,也因为好几次情绪不稳定,我们去了医院看诊,妇產科医生认为我这是產前忧鬱就把我转介到精神科。
    而这也是我第一次到精神科看,因为第一次丈夫陪在我身边,我没有把过去的事说出来,只是在诊间里哭了起来,之后我告诉他想独自去看诊,他就在诊间外等我。
    我把以前自己是个胖子而被欺负的事告诉医生,也把自己害怕变胖的事讲了出来,讲出来之后心情好多了,医生也轻声细语的安慰我,不得不说我在那一阵子确实感到松了一口气,但在之后的某天我又情绪失控时,丈夫却说了一句话,又让我跌入深渊。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明明是一句特别窝心的话,我却感到非常悲伤,但又无法说什么,只是一直哭。
    我为自己感到丢脸和羞耻,在知道心理医师跟丈夫原本就是朋友关係后就更加确定,是医生把那秘密给洩漏出去。
    我不想让他知道过去那个难堪的自己,即使他爱我,我也不愿让他知道。
    之后我让丈夫也跟我一起进入诊间,反正在那里我说的一切都会是谎言,也不用再在意什么,回到家后我也尽量让自己保持正常情绪,把那些不安和恐惧全都压在心里。
    每天晚上我都很难入睡,只是看着一片漆黑无声的哭了起来。
    直到要生產的那天,我才终于开心了些,虽然过程十分痛苦,但比起身体上的痛,心理上的压力更让我觉得难受。
    我昏睡了一天,隔天醒来后才看到自己的孩子,然而本该是件开心的事,我却又难过起来。
    丈夫抱来两个孩子,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生了双胞胎。
    丈夫先给我其中一个孩子,我满心欢喜的接过,却没想到在看到的那瞬间感到一阵恐慌。
    孩子的面容就像是怪物那样丑陋,但是丈夫的模样却是很喜欢他,孩子在我怀里笑了起来,但是我的心里却是好沉,手臂也是。
    我的泪滴到他圆润的脸颊上,打从心底的对不起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就像是当初我怨恨父母那般,我想这个孩子在未来也会如此怨恨起我。
    那个丑陋的孩子像我,另个孩子则是像丈夫,几年后孩子成长了些,确实跟我想得一样。
    哥哥叫刘彦容,是希望他能够变成善良有包容心的人,弟弟叫刘彦君,则是希望他能够成为正人君子。
    彦容的确是个温柔体贴善良的孩子,就像他父亲的个性一样,但他的面容和体型却是跟过去的我一样;彦君则是外表像他父亲,但是个性却是像我,丈夫并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只是一视同仁的喜爱他们。
    虽然我对彦容感到愧疚和害怕,但我并不是真的会讨厌他,相反的我对待他是无比温柔宠爱,还有些小心翼翼,两个孩子我都喜欢,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哪有不对他好的理由呢?
    但是有时我却又希望彦容如果没有出生就好。
    有一次我单独带他们出门买东西时,我一手提着袋子一手牵住弟弟的手,善容则是自己走在前面,在我们走回家的时候,马路上突然冒出一辆车子在善容面前。
    直到危险来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大喊出声,快速的伸手拉住善容,我把他抱在怀里跌倒在地,而车主也紧张的下车查看情况,但那时候的我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只是一个劲的向善容道歉。
    我其实根本不该成为母亲的,但善容却体贴的拍拍我的肩膀,并安慰我这不是你的错。
    可怜的善容,并不知道是我害了他,
    那天晚上善容把这件事也告诉丈夫,让我又得到一次安慰。
    「如果我再细心点,善容就不会发生意外。」我忍不住开口,一边抓着自己的手臂。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太苛责自己,好吗?」
    丈夫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似的拍拍我的背。
    「不,你不懂的,事情不是那样子而已......」
    然而他们只是安慰我,不断的给我鼓励,就像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会有的反应。
    然而,我心里住了一个魔鬼,牠在企盼着一切不好的事能够被真正实现,但这是对谁都不能说出口的事。
    我把秘密全都写在一个本子里,然后把它塞到抽屉的深处,我很确定没有人会去翻,因为他们是如此的温柔。
    如果光是写还不能够释放心里的恐惧时,我便会投入到钢琴里,把一切不能诉说的都藉着曲子得到缓解。
    「妈妈。」善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悲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哦。」
    「那它有第二、第三章吗?」
    「有哦,妈妈弹给你听。」
    善容乖巧的站在一旁安静聆听。
    「妈妈弹的很好听,我也想学钢琴,你可以教我吗?」
    他撒娇似的抱住我。
    「当然可以阿。」
    看着他就像在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样,虽然我表面上温和的笑着,但是心里却擅自起了疙瘩。
    越是感到亏欠,就越是想要讨好,特别是当善容的病症出现后,医生说那个病十分罕见,特徵是肥胖但却不是因为摄取的食物关係,同时越是长大后越容易罹患上心脏病和其他併发症,几乎是很难痊癒,善容从小学生时就开始吃药,体重增幅程度也很大,体力也很差。
    几乎是无能为力,我只能看着他独自一人受苦。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够让时光倒退,然后亲手掐死还是婴孩的他,我也怨恨自己,为什么会生给他一个这么不健康又丑恶的外表。
    即使是小学时期,但我却能够看到他在未来因为外表而饱受歧视、欺凌的情况。
    这是注定的事,就像我之前那样,善容又是这么的善良体贴,即使我想保护他,但他终究还是会受伤,这是无法预防的事。
    如果他的性格能像善君就好了。
    善君很会为自己打算,就连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因为想保护自己而耍赖一年而不去学校,也因此他与哥哥年纪一样却低了一个年级。
    有次我带在家学习的善君去公园玩,在鞦韆旁我们发现一隻倒在地上的麻雀,小麻雀受了很重的伤,看起来就剩一口气而已,善君先是在一旁看着,然后在别处找了一块大石头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那孩子没有任何犹豫就把石头砸在麻雀身上。
    「牠解脱了。」
    善君冷静的把地上那瘫血肉清理乾净,还把麻雀的尸体埋进土里。
    「在天上快乐的当小天使吧。」
    他站起身祈祷着,当我靠近他身旁时却发现他满脸是泪。
    善君是个行事果断的孩子,但他并不是冷血,只是注重结果,他就跟我的性格一样,虽然也有那好的一面但同时心里肯定也藏着黑暗的部分。
    我没有对他说什么,甚至觉得他让麻雀解脱的行为是好的,但如果换做是善容,他大概会想要抢救麻雀......可这样的事真的会有所谓对错吗?在生命面前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究竟该怎么取捨?
    生命是值得活到最后一刻的吗?即使情况变得更糟更难受还要继续努力活着的吗?
    我没有办法做出决定,更没有办法杀死自己的孩子,但我每天都想着那些,我希望他能够快乐、希望他能够感受到爱,但又希望他可以不要遭受那些痛苦、希望他从未出生。
    每天晚上我都会失眠,有时在床上闭上眼睛甚至会想到他跳下楼的模样。
    也许我心里深处是希望他能够走向自我毁灭吧?但这结果却又不是我真的想看到的现实,我的精神在矛盾中愈发的感到错乱和疲惫,尤其在夜晚更是发作的厉害,实在受不了时就会离开家里在街上游荡着,到快天亮时才回去。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终于在善容高二的那年、七月的某天我的想像成了现实。
    我没有办法相信眼前的事,但我确实看到善容从楼上掉下来,在到地面时还发出好大的声响,我不敢走向前去看,但我却能好确定,躺在地上的确实是自己的孩子。
    但我不敢上前,因为彷彿是我杀了他。
    我的双脚像是嵌在水泥地里,动弹不得。
    只是脑海里想起我们一起弹奏那首哀伤的曲子的画面。
    乐曲的终章,那急促却短而有力的音截住我所有思想,我一时有些晕眩趴倒在地,直到最后闭上眼的那刻,我彷彿看到了善容那有些悲伤的脸正说着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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