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容易滋生害虫。
    姜呈将点燃的烟插在啤酒罐的易拉环上,驱散腿边的蚊虫。
    他抬头时,看到街角站着几个身形模糊的黑影,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闪烁,像是鬣狗贪婪而猥琐的眼睛。
    姜呈微微眯眼,收回视线,继续看超市里的女孩。
    庄凌正在给插在花瓶里的花擦拭叶子。
    叶片覆上水汽,在灯光下鲜翠欲滴。
    这是他送的第七支花。
    昨天送花的时候,她说不用送了,因为她没有花瓶放。
    于是今晚,他带来了一个白瓷的大肚窄口花瓶,还有一支淡绿色的佛青牡丹。
    照例放下就走,她果然又默默地收了起来。
    有时,姜呈觉得她的确很像一只小鸟,一只刚刚踏入险恶世界不久,知道警惕但是却又不那么警惕的小鸟。
    她会竭力让自己不在意他洒下的诱饵,却在他看不见时,悄悄凑上去啄食。
    很可爱。
    可爱到他想给她更多。
    姜呈喝了一口啤酒,酒的味道千篇一律,没她下酒,就显得寡淡无味。
    她又把花拿到了后面的仓库里,随后,在柜台下不知道捣鼓着什么。
    姜呈看到她踏出了超市的门,手中拿着酒罐的动作不禁一滞。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挖空了的桔子皮,随着她的走近,姜呈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桔子里插着半圆形的蚊香,头顶的红光微微闪动。
    她在他面前一米的位置蹲下,放下蚊香就转身离开。
    姜呈看着那个简陋的蚊香台,唇边露出一点愉悦的弧度,把椅子拉朝前方,靠近蚊香。
    第二天晚上,她又过来了。
    这回,放下的是蚊香和一个剥好的桔子。
    姜呈吃了桔子,很甜,也有点酸。
    第三天她过来时,姜呈开口问她:“你不打算邀请我去超市里坐吗?”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姜呈特意放在面前的凳子上放下蚊香,又放下切好的西瓜,随即转身走人。
    但是西瓜还是很甜。
    第四天晚上,只有蚊香,没有水果了。
    啧。
    姜呈站起身,舒展自己浑身上下的肌肉,走到街角去揍人。
    一开口就会缩回去。
    她的自我保护意识还不错。
    没水果的后果是,姜呈揍人的时候下手有点没轻重。
    他踩着被威胁后只敢低声哀嚎的小混混脑袋思考。
    城里的花店能让他看过眼的花实在太少了,这么几天就快送了个遍,明天花点时间再去找找好了。
    陌生的城市让姜呈略微烦躁。
    他从小锦衣玉食,想要什么说一声就行,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
    但是,他肯定是不会向家里求援的。
    是以,最后他买到卡布奇诺玫瑰再赶回来时,理所应当地错过了她的下班时间。
    奶茶店和超市在两个方向,中间需要穿过大半个城中村。
    姜呈野兽般地顿觉不妙,直接按照她平时习惯走的路赶了上去。
    没几分钟,他就远远地看到她的背影在巷子里一闪,拐入一个之前没进去过的角落,跟在她身后的,是那些昨天才被他揍过的人。
    艹。
    姜呈握紧那支玫瑰,连被尖刺刺入掌心都没感觉到。
    他冲过时,在巷子口只听到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一闯入,就看到那几个鼻青脸肿的小混混拎着木棍愣在原地。
    没有她。
    姜呈松了一口气,用流着血的手掌握住了砸过来的木棍。
    他把那支玫瑰随意塞到裤兜里,在黑暗中狞笑:“找死。”
    姜呈知道自己大概心理有点问题。
    他喜欢看这些人在暴力和血腥中挣扎的样子。
    像是自己心中某种令人恐惧的力量随着鲜血喷涌而出。
    明明是这些人自己选择了暴力,却在更强大的暴力下哀嚎,真的很有趣。
    姜呈用不知道谁丢来的砖头,即将敲破跪在自己面前哭嚎的小混混脑袋时,听到高处传来一声鸟类羽翼破空般的声音。
    “姜呈!”
    在混沌和鲜血中沉沦的大脑,如遇上一场盛夏午后清澈微凉的雨水,猛然清醒。
    他抬起头,看到矮墙上的她。
    今天是个多云的月圆之夜。
    恰好在此时,像是命运之神的大手挥过,天上的圆月终于不再被云层遮掩,毫无吝啬地泼洒下银白而清冷的月光。
    她蹲在矮墙上,背后黑丝绒般的夜空中,圆月像是她诞生的巢。
    在温柔的银光中诞生的,活泼而自由的小鸟,张开自己还未丰盈的羽翼,从高处向他飞来。
    姜呈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从矮墙上跳下的她。
    柔软的、温热的、带着夏夜微风气息的她,落在了他的怀中。
    他像是捧着月光,又像是捧着晚风,心脏嘭嘭直跳,耳际都是血液涌动的声音。
    “不能打脑袋,容易出人命。”她已经从他怀中离开,说话的语气很严肃,“走,快点离开这里。”
    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拉着他就跑。
    跑出巷子后,她那双在黑暗之中依旧耀眼的眼眸看着他,“你有手机吗?”
    姜呈感受着被她握住的那块肌肤上的温热,直接掏出手机给她。
    “我报个警。”她一边抓着他继续跑,一边拨打了报警电话。
    “您好,我刚刚看到有人在打架,好像有人流血了,地方是——”她报警的时候,语调又改变了,变得柔弱而无助,还带着颤抖。
    姜呈唇边忍不住露出笑意。
    无论她做什么,都让他觉得很可爱。
    一种非常聪明机灵的可爱。
    “你没把东西落那里吧?”打完电话,她转头问他,“我们走的这边都没什么监控,你不会被抓到的。”
    “没有。”姜呈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从裤兜里拿出了玫瑰。
    精心挑选的玫瑰已经被蹂躏得完全不能看了。
    姜呈难得感觉到丧气。
    甚至想转回去再揍人一顿。
    “今天的花没了。”
    他似有低落地说道。
    她眨了眨眼,月光下还带着稚气的脸露出一个笑容。
    一个温柔而安抚的笑容。
    “没事的,我还有很多花。”
    姜呈跟着她来到回到超市,趁着老板娘不注意,她让他从侧门进入,来到了仓库的小棚子里。
    “你稍微坐一下,老板娘走了我马上过来。不要坐在床头,坐中间。”
    她飞快地交代了又出去。
    仓库里有一股灰尘的味道,只有这个塑料布隔出来的小空间很干净。
    借着充电台灯的微光,他看到她只铺了一层席子的床,用来当枕头的厚衣服,木条和凳子拼成的矮桌,上面铺着厚厚的纸板然后放着她的衣物袋子和书籍。
    他坐着的床也是一样的构造,从下到上依次是木板、纸板、草席、塑料布、凉席,坐着都觉得硬,却是她的床。
    床板看起来弱不禁风,他稍微动一动就会有吱呀的声音。
    姜呈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干脆从堆砌在外面的纸板堆中抽出一个看起来还干净的纸板,铺在地上后自己坐上去。
    这个狭小简陋的空间之中,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那些插在玻璃瓶或者花瓶里大大小小的花。
    他闻到了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花香,还是她的味道。
    像是月光一般清雅又像是蜜糖般甜蜜。
    没过多久,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看到她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你先洗一洗血迹。”她在他面前放下水,“我在路上看你好像没受伤?有没有什么地方疼的?”
    “我没受伤。”姜呈把手泡在冷水里,仓库不怎么通风,就算她的小棚子靠近门口,也难免燥热。
    掌心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感,姜呈抬手时,看到上面有几个血洞。
    “你受伤了。”她笃定地说道,拿出碘酒和创口贴,“还好我有准备。”
    她用自己的毛巾擦去他手掌上的水和血,涂上碘酒,再贴上创口贴。
    她是蹲在他的身边的,距离太近,他可以闻到她身上令他着迷的香味。
    她的眼睫如蝶翼颤动,红润的唇像是某种可口的果冻。
    想亲。
    这个念头忽然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但是一定会被拒绝。
    姜呈有些失望地收回自己太过直白的目光。
    她动作很利索,给他把伤口处理好,直接说道:“这两天不舒服记得去医院。”
    然后她微微一顿,又说道:“别担心花钱,我也有一点钱的。”
    就姜呈这十来天的观察来看,她其实应该叫,贫穷。
    一成不变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都在店里解决,给他的水果都是店里处理的东西。
    但是,姜呈依旧点了点头,并且问道:“今天有水果吗?”
    她微微一怔,倒是又笑了,“有啊,今天有葡萄。”
    葡萄依旧很甜,是一种过熟的甜味。
    姜呈以前从来没吃过这种品质的东西。
    但是,他很喜欢。
    他吃完葡萄,坐在超市的柜台里看着她看书,掌心的小伤口似乎有点细微的痒。
    痒到了他的心里。
    受伤其实挺好的。
    姜呈分心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就从那种遥远的距离,变成现在只隔着一米。
    风扇呼呼吹着,她身上菲薄的T恤贴在她过瘦的脊背上,勾勒出骨头的痕迹。
    ——还是营养不良的小鸟。
    这样,大概会长不大。
    隔天晚上,姜呈再次过来时,除了花,还带着两个白煮蛋和牛奶。
    “你请我水果。”
    姜呈把东西推到她的面前,语气平淡地说道,“我请你这个。”
    他把那盒熟透的水果拉到自己面前。
    鸟类总是机警多疑的。
    给了她喜欢的筑巢材料,让她信任自己后,才会接受他的食物。
    姜呈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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