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圣砚坐在辅导室小隔间的沙发上,把玩着抱枕上装饰的蕾丝。他会在这里并非闯了什么祸,也不是因为需要心理辅导。单纯是班导师许咏心想要约他在午休时间讨论未来调查表的事,但不好在办公室打扰其他老师休息,因此才选择了方便谈话的辅导室隔间。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许咏心面带微笑地开了小隔间的门。
    「没关係,我也才刚到。」
    「今天有要去打工吗?占用你的休息时间真抱歉,但也没有其他更适合的时间了。」
    「晚上有班。不过没关係啦,老师也是因为很担心才约我谈谈吧?」
    「喔~越来越会说话了唷,还能懂得老师的苦心呢。」
    许咏心从高一开始就是陈圣砚的班导师。一开始曾经因为陈圣砚一直翘课而找他约谈,在了解他家庭的状况后,两人约定好出席率至少要超过基本的比例,而交换条件就是许咏心可以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他翘课的事。
    「好,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圣砚,全班就剩你的调查表还没有交了,是因为还没决定好吗?」
    「嗯……确实是这样没错。」
    「以你的成绩应该可以上很多不错的学校,是还没决定要选什么科系吗?」
    「老师,其实我还在想到底要不要上大学呢。」陈圣砚将身体往前倾,用手托着下巴说道。
    许咏心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虽然她很不想用成绩来界定一位学生,但像陈圣砚这样成绩中上的学生,不上大学实在有点可惜。
    「不念大学的话,是想直接就业吗?」
    「嗯……」陈圣砚双手抱胸思索了一下,继续说:「老师不是知道我在咖啡厅打工吗?我已经在那待了四年了,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每次上班都很有成就感,甚至可以说比在学校读书考试获得更多东西。所以我还在犹豫到底要直接工作还是念大学呢?如果要上大学的话,我想要好好思考什么样的科系可以让我现在的工作更精进,结果想了好久到现在还是没有答案。」
    「你是对咖啡很有兴趣吧?」
    「没错!」陈圣砚一提到咖啡,立刻拋开苦恼的表情,露出开朗的笑容。
    「据老师所知道的,如果要学习咖啡的知识和技术,确实在实务方面能够学到更多呢。至于选择科系的话,我觉得你的想法很不错喔,如果能够帮助到现在喜欢的工作,我觉得很值得一试。像你资质这么好,我觉得上大学能够让你学习到更多事情,不只是课业上的,还有人际关係、个人特质的成长都会有帮助,说不定也会得到不一样的成就感。」
    「所以果然两边都还是得好好思考啊……」陈圣砚颓然地瘫在沙发上。
    「至少先决定好科系,好好朝那个目标努力,等到考上了再来思考要升学还是就业吧?拿到两边的入场券后再来决定,也比较有保障。」
    「喔!说的也是呢!」陈圣砚突然恍然大悟。
    「但现在时间有限,可能真的要赶快认真思考做决定了。如果之后有什么科系需要了解的,和老师说我可以一起帮你找资料。」
    「谢谢老师,我回去再好好想一下。」
    陈圣砚离开辅导室后,像是散步似地走到平时翘课专用的围墙边,并在围墙下凸出的地方坐下。
    接着他拿出手机打开计算机的功能,算了一下大学四年总共估计的费用,看见手机上计算出来的数字后,陈圣砚无奈地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现在几乎每个周末,陈圣砚都会来吴元青家住。但为了不让陈圣砚在课业上松懈,吴元青还表订了读书时间,表面上似乎是在限制对方,但事实上吴元青是要提醒自己不要耽误高中生该做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吴元青也想要和陈圣砚一起待在床上整整一个周末,什么事都不做。
    吴元青将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放在沙发上,接着开始摺衣服,陈圣砚则在一旁的矮桌上念书。其实应该将客厅的书桌桌面整理乾净给陈圣砚用,但吴元青实在是不知该从何整理那脏乱的桌子因此作罢,只好委屈他。
    吴元青折到一半,发现陈圣砚根本没在看书,反而是看着远方思考着什么。
    「怎么了?有不会的吗?」
    「不是,我在想大学的事。」陈圣砚脑中一直浮现班导师今天给他的建议。
    「你好像没和我说过这个。」
    「喔对啊,因为我以为我自己可以想出一个完美的目标,但好像没有办法。」
    「说来听听吧,不是说什么烦恼我都会听吗?」吴元青停下手边的家事,认真地看着陈圣砚准备洗耳恭听。
    陈圣砚将今天和班导师讨论的事,还有老师给的建议和吴元青说了一遍。
    「我也投升学一票喔。现在大学生这么多,如果不升学以后找工作多少会受影响的。而且未来还这么长,也不保证会找什么样的工作,但既然你有能力,至少不要让公司看到学歷就把你刷掉,这样不是很可惜吗?」
    陈圣砚听了一大串分析,脑袋有点跟不上,只是缓缓点了头。
    「但我也只是说了其中一种可能性而已。」
    「不过这点好像满重要的。」
    「为什么这么想去工作?」
    陈圣砚低了头说:「想得到工作的成就感,但最主要还是想要专心赚钱。」
    「那你有想念大学吗?」
    「也是有想去念啦……虽然还没决定要念什么。」陈圣砚露出苦恼的表情。
    「既然这样,和现在一样半工半读也可以吧?还是你在担心学费的事吗?」
    「……」
    吴元青看他没有回答,觉得自己八成是猜中了,于是缓缓地说:「如果因为钱的事让你犹豫要不要念大学,看哪个部分需要我帮你出。」
    陈圣砚抬头,慌张地握住吴元青的手说:「不用这样,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的事难道和我没关係吗?」
    「我不想要用到你的钱。如果必须这样表示自己根本就不该选那条路啊。」
    吴元青深吸一口气,将原本盖在自己手背上陈圣砚的手,用力握在自己的掌心。
    「你现在还年轻,我不希望你因为钱的事然后失去学习的机会,那真的很不值得。钱的事有很多办法解决,也可以申请就学贷款,如果和现在一样半工半读一定可以唸完的。」
    陈圣砚撇了撇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吴元青放开他的手,回头继续摺着衣服让他思绪沉淀一下。
    吴元青会这么肯定,是因为他在大学时独自靠着接案和打工养活自己,当时支撑着他的就只有对设计的热忱还有不甘心。加上设计系的课业繁重、平时花费又高,念的又是私立大学,吴元青当时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努力生活下去,最后还是以不错的成绩毕业了。所以他相信比自己还要坚韧的陈圣砚一定也可以做得到。再说如果陈圣砚能够考上国立大学,相信金钱的负担会比自己的少一些。
    当然这些他并不打算和陈圣砚说,他不想要用展现自己曾经撑过多么辛苦的日子,来强迫对方接受这个提议。
    过了几分鐘,陈圣砚才终于开口:「我知道了。所以根本不需要太担心吗?」
    「嗯,我相信你可以撑下去。」
    「你这样说害我很想证明你说的是对的。」陈圣砚笑着说。「我想我应该还是会去唸吧,我还是很像和同年纪的人一样上大学,听你这么说也比较安心了。」
    陈圣砚像是充好电般,突然变的精神抖擞,露出了可爱的傻笑。吴元青看他将方才的忧虑一扫而空,不由得佩服他的心情转换之快。
    ◆
    就在烦恼完升学的事后不久,陈圣砚收到医院的通知说之前陈母身体检查的报告出来了。生活中的难题总是毫不留情地接连出现,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与医生约好看报告的当天下午,陈圣砚难得使用正统管道和学校请假,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医院。原本吴元青打算陪他一起来,不过这样他又得请假,因此被陈圣砚婉拒了。 但现在他真的有股衝动,想要打电话叫他过来。然后想着如果这么做了,他是不是真的会立刻请假跑来?
    陈圣砚在停车场停好脚踏车后进入医院。现在距离和医生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些空档,因此陈圣砚打算先去病房看看母亲。
    「妈,我来了。」比起以往充满朝气的声音,这次他带点胆怯、轻声细语地说。
    「今天真早呀。」
    陈母比起上次来探望时更加憔悴,但那也才距离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而已。陈圣砚努力掩饰自己的震惊,打算视而不见母亲越显消瘦的脸庞。
    「吃得下东西吗?元青买了手工饼乾要给你吃。」
    「好啊,正想吃点东西。记得帮我谢谢他唷。」
    陈圣砚从纸袋里拿出铁盒,打开盖子后放在移动式餐桌上。
    「有很多种,自己选吧。」
    「哇,看起来好高级啊!真不好思让他破费了。」陈母目不转睛地看着饼乾,右手悬在半空中举棋不定到底要选择哪一个。陈圣砚瞄了母亲的手一眼,原本掛在手腕上的名条在她手上的大小是刚好的,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宽松。
    「我去一下厕所。」
    陈圣砚表情严肃地走进厕所,但陈母并没有看见。一进去后终于抑制不住想哭的衝动,随即一滴眼泪滴在洗手台上,他急忙将水龙头打开想要掩盖自己啜泣的声音。
    他想着母亲的消瘦脸庞,就算不用医生告诉他,他也知道情况并不乐观。在最近几次探访中,也发现母亲的食慾已经大不如前,只能吃些小点心补充热量。导致变成每次来到医院总是让陈圣砚心如刀割。
    陈圣砚抽了张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擤着鼻涕,接着用双手捧着水龙头流出的水,把自己的脸洗乾净。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哭红的双眼怎么样也无法掩饰,微微沾湿的发梢贴在额头上,似乎自己也生病了一样,脸色有些苍白。
    用厕所里的毛巾擦乾脸后,陈圣砚步出厕所,脸上掛着的是他平常接待客人的笑容。
    「好吃吗?」
    「很好吃耶,你也吃一个吧。」
    「你吃就好,他也有买给我。妈平常饿了但没什么食慾时就可以吃几块。」
    「如果是这个,没食慾的时候吃了就胃口大开了。」
    陈圣砚苦笑,「那我先去上班了。」
    「今天要上班还跑来呀?」
    「为了拿这个给你啊。」
    「真是我的乖儿子,骑车小心喔。」陈母单手搂着陈圣砚的肩膀,并在他头上亲了一下。
    「那我走了,掰掰。」
    陈圣砚关上病房的滑门后,搭上了上楼的电梯,前往四楼主治医生的诊间。
    其实说要去上班是骗陈母的。在做完检查后的某一天,陈圣砚拜託主治医生在报告出来后,一定要先告知自己后再和陈母报告。为的不是别的,就是希望自己能够有心理准备去面对这件事,陈圣砚知道在自己心里深处,并没有足够坚强到可以迅速接受关于母亲的噩耗。
    「医生,打扰了。」
    「喔你来啦,来这边坐下吧。」医生指着他眼前的椅子,示意他过去。
    「结果怎么样?」陈圣砚不安地正襟危坐。
    医生看着他的双眼,停留了几秒鐘后才说:「老实说吧,情况并不乐观。」
    「嗯,我有预感会是这样。」
    「那我就直接说了,你母亲……大概只剩三个月了。之前的癌症復发的太快,已经散佈到其他器官了。」
    陈圣砚盯着地板上的某一个污渍,然后渐渐地双眼失去了焦点,接下来医生说的话他也完全听不见,耳边只剩下嗡嗡嗡的声音。他的脑袋非常混乱,刚才听见的字眼不停地在重播着。
    三个月、三个月、三个月。
    突然眼前一阵黑,陈圣砚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好险医生及时拉住了他。
    「你没事吧?」
    「不太好。」陈圣砚哽咽地说道,吞了几次口水想要抑制自己内心的波动。
    「你妈妈那边我们会告知她,你家里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
    医生叹了口气说:「今天好好找个人陪你吧。接下来你妈妈还会有一些疗程需要你和她一起努力,弟弟你要先调适好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等到医生确认他心情平復后,医生才放心让他离开。陈圣砚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医院,来到脚踏车边后原本打算直接骑回家,但他现在怎么样都不想独自待在安静的屋内,尤其是那个充满与母亲回忆的房子。
    陈圣砚像是突然想到似的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名片,手指发抖地在google地图上键入了名片上的地址,然后就跨上脚踏车前往搜寻的目的地。
    ◆
    「你今天晚上有事吗?」江奕翔笑嘻嘻地对着身旁一起等电梯的吴元青问道。
    吴元青看了一下手机,没有收到陈圣砚的讯息说要约吃饭,所以他回答:「没事。」
    「要不要去喝一杯?」江奕翔摆出了喝酒的手势。
    「虽然还很早,但也是可以陪你喝。不过这样明天就要搭捷运上班了。」吴元青故意显得有点不耐烦。
    「太好啦,今天带你去一间新的居酒屋,很厉害喔。」
    两人搭了电梯到一楼大厅,和警卫点头道别后,准备一起前往捷运站。
    当他们走出大门,转了个弯走进公司大楼旁的走道时,江奕翔发现了一个人蹲在一旁的树丛边。
    「怎么有人蹲在那里?」
    吴元青听了以后,目光从手机萤幕转向前方,随即看到江奕翔所说的人。那个人将头深埋进自己的手臂里,完全看不到长相,他一动也不动地蹲在那,看起来很像身体不舒服。
    吴元青皱起眉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带着疑惑歪着头靠近。等到走近确认以后,吴元青唤道:「陈圣砚?」
    陈圣砚忽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原本想要用力抱住吴元青,但他发现一旁还有人。于是赶紧用双手擦掉脸上的眼泪。
    江奕翔看见对方身穿高中制服,立刻了解他就是吴元青平常口中的男朋友。
    「你先带他回家吧,再连络。」
    「不好意思,掰掰。」
    和江奕翔道别后,吴元青马上将注意力转回陈圣砚。
    「你怎么了?」
    「对不起,什么都没说就跑来。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比较好,所以就……」
    「没关係。」吴元青轻拍他的头安抚。「先回我家吧。」
    陈圣砚坐在吴元青家的客厅,两眼无神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虽然心情些许平復了,但双手依旧不安地互相搓着。
    刚才一到家,陈圣砚在沙发坐下后马上痛哭了起来,说了今天医生宣告母亲病情的事。在将近快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吴元青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轻抚着他的背。
    「喝点水吧。」吴元青将透明的玻璃杯放在矮桌上。
    「谢谢。」
    伸手拿了玻璃杯,陈圣砚突然想起以前母亲都会在自己放学回家后,倒一杯凉凉的饮料给他,同样也是装在像这样的玻璃杯里。陈圣砚无法想像自己在母亲走了以后,还会遇到多少这样触景伤情的情况,又低头哭了起来。
    吴元青将玻璃杯拿到桌上放好,将陈圣砚紧紧搂在怀里,两手轻轻拍着他的头和背。
    「我以后要怎么办啊……」陈圣砚的每个字夹杂在嚎哭里,他将脸深埋在吴元青的肩膀,双手无力地垂下,肩膀抽动着。吴元青听着他几近撕裂心扉的哭声,也跟着鼻酸,将他搂的更深。
    过了一段时间,陈圣砚终于再次恢復了平静,用着哭到沙哑的声音开口问:「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吴元青帮他擦掉停留在脸上的泪珠,捧起他的脸好让两人的双眼可以对视。
    「想哭的时候就尽量哭,然后珍惜剩下的时间吧。」
    「怎么做才算珍惜?」
    「就像你以往那样就好了,有空就去陪她。」
    「……我觉得我办不到,我没办法和平常一样。」
    「没关係,觉得办不到的时候,还有我在。」
    陈圣砚虽然眼里还泛着泪,但听见这句话后露出了微笑。儘管随即又扭曲表情,再次哭了起来,但这次落下的不再是伤心的眼泪,而是因为吴元青给予的温暖所滋养出的感动的泪水。
    吴元青再次将陈圣砚紧搂着,陈圣砚这次终于回抱了他。
    两人紧紧相拥,藉着拥抱的力量,抚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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