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又抬起眼睛,她唇色如殷,带着一分笑意,“我与他说,我为母亲守孝,亦为一人守节。”
    “倪素……”
    徐鹤雪心头一震。
    他一直回避这满室区别于往常的红烛,甚至于连屏风上那个剪得破损不成形的囍字也不曾多看,可她步步紧逼,令他避无可避。
    半晌,徐鹤雪喉结轻滚,“你知道,我与你不一样。”
    他声线发颤。
    人鬼殊途。
    他难有血肉之躯,不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郎朗日光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返还阳世,本是栖身于她的檐瓦之下,他身无长物,连干净的名声也没有。
    “我们之间的不一样,仅仅是生与死的差别,”
    倪素凝视着他苍白无暇的面庞,“人鬼殊途,而殊途亦可同归,不是么?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在我身边,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着,你离开我,我一定会难过,但难过,却并不会让我失去对生的期望。”
    “因为你,我更知生的可贵,你不在,我也会过好我自己的日子,完成我与兄长的心愿,但遗憾,若能少一些,我还是希望少一些。”
    倪素伸出手,勾住他腰侧的衣带。
    徐鹤雪不知所措,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他踉跄一下,坐到了床沿。
    倪素顺势解开他的衣带,脱下他的外袍。
    她端详着他身上那件朱红的内袍,伸手拉他起来,将他带到香案前,立香在燃,那颗兽珠在供果上静静地躺着。
    “徐子凌,我觉得这辈子,我一定不会再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了,”倪素眼睑湿润,却是笑着的,“我本想着,不论别人如何,我一定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我如今要对不起母亲了,因为我怕,”
    她仰望着他,“我怕错过此刻,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想要与他一生,是很难的事。
    但倪素在跟着兽珠找到他的那一刻,还是那么说了。
    “我们就要此刻,好不好?”
    她在笑,眼泪却从眼眶跌出来。
    红烛摇曳,暖黄的灯影之间,徐鹤雪久久地望着她,他伸出手,抹去她面颊的泪珠。
    “我们不拜天地,就拜土伯大人。”
    倪素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对着香案上的兽珠跪下去,“我答应过土伯大人,要一生供奉他。”
    这实在太像是徐鹤雪欲念所化的一场幻梦。
    他的克制与谨慎都因为她的眼泪,她的话而荡然无存,他神思混沌,与她跪在香案前,他朱红的衣摆与她的喜服几乎融于一色。
    风雪拍窗,室内寂寂。
    倪素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徐鹤雪卷起她的绸裤,她的膝盖已经从红肿变得乌青,他冰凉的指腹揉着药膏在她膝上,他忽然说,“倪阿喜,我很惭愧。”
    “什么?”
    徐鹤雪抬头,清冷的面容上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说,“我的不敢,令你走向我,走得很辛苦。”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
    倪素的眼皮红红的,她看着一缕浅发落在他脸侧,他一双眼睛剔透而干净,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她低下头,贴上他冰凉柔软的唇。
    很轻,很轻的一下。
    徐鹤雪浑身僵硬,眼睫抖了抖。
    忽的,
    她的笑声落来,徐鹤雪方才发觉自己的莹尘像烟花一样四散跳跃,他所有的心事,无处可藏。
    倪素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你心里如何想我,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你即便什么都不与我说,你离开,我一样会很想你,既然都是一样的想,为什么我们要辜负现在还能在一起的这些时间?这世间有没有永恒我不知道,我们能过好眼下,就过好眼下吧。”
    她说,“徐子凌,你是逆流而上的人,我也是,你知道我的脾性,若不是真正理解我,相信我的人,我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要什么郎君,女子这一生,又不是一定要囿于情爱。”
    因为她也是逆流的人,所以她这一路走来也如此艰辛。
    但她从来都无惧这样的艰辛。
    徐鹤雪一言不发,只是抬起头仰望着她,他不知道她唇上的口脂因为她的吻而揉淡在他的唇角。
    他只是看见她忽然又弯起眼睛。
    他也不知她究竟因为什么在笑,他想抱她,于是就这么做了。
    双臂收得很紧,将她揽在怀里。
    “你冷不冷?”
    他问。
    倪素摇头,笑着抱住他的腰。
    “我不愿你为世俗所困,”
    徐鹤雪摸了摸她的头发,“亦不愿你为我所困。”
    倪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你从没有困住我,你甚至是那个最希望我自由自在,而非囚鸟的人,对吗?”
    “嗯。”
    徐鹤雪应了一声。
    他希望她恣意,也一定要开心,她是他心中敬佩的女子,是绝不会因世俗而生惧的女子。
    这一生,她有很长的路要走。
    若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伴着她走,哪怕是草木,哪怕是微尘。
    倪素将屋中的烛火都按灭了,屋中只余从棂窗外掠来的月华与徐鹤雪周身浮动的莹尘,但他的莹尘照不亮他的眼睛,只能让她借着这浮动的微光而走回他的面前。
    “倪素?”
    徐鹤雪双手按在膝上,唤她。
    “怎么不叫倪阿喜了?”倪素弯身凑近他。
    她温热的鼻息轻拂,徐鹤雪几乎一瞬抓紧膝上的衣料,又听见她说,“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她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在碾碎他的理智。
    “那个箱子,就是你儿时埋的那个吗?”
    她与他说着这样的话,徐鹤雪却感觉到她的手落来,他看不见,感官却异常敏锐地跟随着她的举止。
    衣带松散,她掌心的温热犹如覆在寒冰之上很轻缓地来回。
    “是……”
    他齿关微颤。
    “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倪素的声音倏尔离他很近,就凑在他的耳廓,“我记得,那是你要背着你的泼辣夫人,藏的私房钱。”
    “我说过,要把它给你。”
    徐鹤雪难捱地想要躲开她的手。
    “那你想让我将它当做什么?”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中,倪素的手停在他的腰侧,那里似乎有一道伤痕,已经结痂,却不见好,“聘礼吗?”
    她指腹很轻很轻地经过那道伤疤,徐鹤雪仰头,他的面容依旧苍白,他没有声息,也不会脸红,只是绷紧下颌。
    倪素看着他,乌浓的几缕发丝在他耳侧,他颈间皮肤冷白,血管淡青,突出的喉结嶙峋,难耐地轻滚。
    她的手指,终于逼出他的一声:“……是。”
    倪素“嗯”了一声,说,“我用一辈子的香烛,做嫁妆好不好?”
    徐鹤雪猛地伸手将她禁锢在怀中,他顾不得自己的怀抱这样冷,双唇轻吮她的唇瓣,生涩而小心。
    “倪阿喜,你为什么觉得不会有人比我更好?”
    他在黑暗里,捧住她的脸。
    “你总是自省,总是自损,生时光明磊落,死亦赤诚为人,你说你敬佩我,其实我心中更敬你,”倪素握着他的手腕,“虽人生不过半数,但我确信,往后此生,对我来说,再也不会有比小进士将军更好的郎君了。”
    “郎君”二字落来徐鹤雪的耳畔。
    她俯身的刹那,他顺势上去,这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轻轻地吻住她,生涩的唇齿纠缠。
    短暂的气声,毫无神采却有些湿润的眼睛,剥离了清冷如霜雪的表象,昭示着他的欲念。
    如果他是一个人就好了。
    他会更加肆意地拥抱她,亲吻她,牵着她的手,陪她走很远很远的路。
    又是积雪淹没春花的冷冽气息,倪素在幽幽浮浮的莹光里看他,不同于他平日里那般衣冠严整,总要得体,总要礼数自持的模样。
    此刻,他朱红的内袍是松散的,衣带尽解,即便是死了,他也依旧拥有那个十九岁少年将军的身躯,即便还有未消的伤痕,也依旧年轻而漂亮。
    “别看我。”
    他说。
    “我没有看。”
    她答。
    她在说谎,徐鹤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一手勾住她的后颈,将她压下来,紧紧地束缚在怀中。
    可是忽然间,
    他察觉到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掌包裹而来。
    “倪阿喜……”
    他一震,轻喘一声。
    “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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