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想,那推人的大汉刚碰到对面那人的肩膀,便如梦初醒般撤了力道,竟然一把抓住了那人肩膀,僵硬两息后,又在那人肩上拍了拍,悻悻地收回手。
    围观者道:“我说吧,他们哪敢动手?这一打起来,这口气是出了,他们无故生事,一通罚下来,这几天赚的都不够。”
    “幸好管得严些。不然他们动起手来,砸坏旁边摊子上的东西,其他摊主谁敢上去讨要?只能吃了闷亏。”
    重罚之下,两边孔武有力的男子都成了动口不动手的人。舒沅眼睁睁瞧着他们互骂,不一会儿,有急着通行的人颤着声音借过,那群人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让了路。
    这一打岔,也没了吵架的气势。两边都有些尴尬。这时候那能言善道懂得调和的街坊便上了场,三言两语将人劝住,给双方递了台阶。
    舒沅走过去又回头望了一眼,抿了抿唇:“原来还能这样。”
    有所拘束,有所畏惧,便不会轻易逾矩。
    裴见瑾正看着她。舒沅与他对视,心里其实有些发愁的。
    往后他登上高位,富有天下,律令皆出自天子,再珍奇的物件,他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的。
    又没什么能管得住他。
    第66章
    ◎既然是补偿,要给的比失去之物更多才好。◎
    “吓到了?”裴见瑾轻轻牵住她,缓步走了一段才将她放开。
    舒沅摇摇头,道:“我甚少在外行走。看他们像是要打起来,竟也能忍了这口气。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夫子特地为进璋书院学子编的那册书,专讲律例旧案的,舒沅已经翻阅两次。
    也不知他看得如何了。舒沅偷偷看向他,思索半晌,才轻声问:“今日在外玩得尽兴,几乎忘了尚有疑惑未得解答。”
    “你有何不解?”
    舒沅当真仔细想了想,道:“一个前朝的地方大案。还有……还有就是那段自古书上抄下来的圣贤所言。”头一个是货真价实不甚明白的。后面这个则是想引着他多想一想这些圣人言语,诸恶莫作。
    裴见瑾替她理了理兜帽,声音温和:“你极少出京,对地方上的事有些困惑也是常事。更何况是前朝旧事?你回去指给我看,我讲给你听。”
    舒沅愣了愣,仰起头只能看到他的下颌。他在外面吃了许多苦,听这话,大约是受人所迫,去过许多地方,见识了许多京中世家子弟未曾见过的世态炎凉。
    裴见瑾垂眼看她,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眸子湿漉漉的,不由笑了笑,声音又轻柔一分:“不会很难的。我会教你。”
    舒沅感觉心里软乎乎的又有点酸,像被人攥了一把。
    他愈发迁就她了。似乎会为她考虑许多。
    舒沅向来知道自己有两分娇气的,此时又想要试探他究竟有几分纵容,不禁要问:“那若是学不会呢。”
    此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脸颊变得有些红了。
    到底不是自小顽劣的性子,乖巧惯了,舒沅越想越觉得羞窘。
    裴见瑾眸底漾出一丝笑,看她后悔不已的样子,佯作思索,而后缓声道:“笨一些我也不嫌弃。”
    舒沅胡乱地点点头,又摸了摸兜帽,一言不发地往前面走了一段,才停下来等他。
    走出去几步远,她才想起来第二个问题还没问。
    但想起方才自己晕乎乎的口不择言的样子,舒沅手指攥紧,乌睫微垂。
    罢了,还是以后再说。他如今看起来不像冷血薄情,暴戾恣睢之人。
    舒沅偏头看他。裴见瑾笑意温和,缓步朝她走来。
    待他走至身侧,舒沅发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又看向别处。她这才发觉不对劲。
    舒沅转过身一看。旁边又是一个小铺子,售卖神药良方,看那挂出来的字,便能知道和先前看到的是同一家。
    只是这铺子摆在外面的东西,似是无人问津。那摊后的小厮明显不如先前看到那个能说会道。
    她方才哪有功夫细看周遭商铺,不过是随意停留在此。
    裴见瑾不言不语,似乎她如果非得进去买些东西,他也会跟着走。舒沅连忙为自己辩解:“我不会受骗的。”
    两个地方卖得都是同样的东西。先前那个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吸引了好几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小孩,还有闲得无事过去打发时间的老人家。怎么看,她都不会去这个平静安宁的铺中买药。
    她又不傻。
    她做了许多好事。菩萨都该保佑她不受欺瞒呢。
    裴见瑾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他轻轻颔首:“嗯。不会被旁人欺骗。”
    舒沅点头,白皙的脸颊被领口一圈白毛衬得分外可爱。
    她实在是个好人。从来不骗人。最多,最多在他面前说一点不大要紧的小谎。
    哪怕他知道。也一定会原谅她吧。
    念及此处,舒沅顺口问:“你没有叫人骗过吧?”
    人流汹涌,裴见瑾伸手护了护她,想了半刻才道:“骗子从未得手。但有个小骗子是有些狡猾的。”
    四目相对,舒沅不安地挪开视线。
    裴见瑾弯了弯唇:“昨日轻霜说你在藏书阁等我。我到时,你怎么离开了?”
    舒沅松了口气,坦然解释了昨日突然被夫子唤去的事。原本她就不是故意的,此时讲来,更是半分错都没有。
    舒沅心中暗想,她对不住他的也只有这种小事了。如此甚好。
    解释了昨日之事,舒沅理了理袖口。他明明不是心胸狭隘的人,怎么把这事记得这么清楚?
    舒沅不由陷入沉思。一点一点捋昨日发生的琐事,她难不成忘了更重要的事,比如不小心对有了什么过分的举动,让他回想起了往日苦楚?
    舒沅一想到他一个人流落在外许多年,心就密密麻麻地泛疼,当下便道:“若我还做了什么错事。你不要瞒着我。我,我会补偿你的。”
    裴见瑾步伐轻缓,同她并肩徐行,闻言,他微微侧过脸,侧颜疏朗俊逸,道:“嗯。往后你不再来迟便好。”
    舒沅心里想的不止昨日这事,她仰起脸,眸光明澈,恳切道:“这怎么够呢?哪能把缺的少的补起来就不管了。既然是补偿,要给的比失去之物更多才好。”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坠落至他心底。
    裴见瑾身形微顿,垂眸看向她。
    舒沅觉得他是很难哄好的,一直静静等他提出要求,但什么也没等到。
    良久,裴见瑾才开口:“在外行走,稍不注意便能遇上行骗之人。那些人花样百出,惑人心智,但我身无长物,也很少有人会在我身上动心思。只有少数几人曾试过骗我。”
    舒沅心都揪紧了,眼巴巴等他讲下去。
    “我未曾上钩。那时年纪虽小,也知晓自己手中值得外人觊觎的物件不多。哪能轻易被人三言两语骗了去?”
    舒沅眸中水光盈盈,轻轻呼出一口气:“没被骗就好。”
    裴见瑾看她一眼,声音忽而放缓:“也有我故意上当的时候。那些人也没多少耐心,不久后便现出了意图。有两人不久后就被衙门的人带走了。”
    舒沅心底酸酸胀胀,当然是一心向着他的,听至此处,张口便道:“他们是罪有应得。”
    裴见瑾轻笑,颔了颔首:“是。罪有应得。”
    舒沅被他这样看着,有一瞬心慌。她在他面前撒谎,那怎么算是骗呢,明明是引导他走上正途。
    她没错。怎么会有罪。本朝律例翻遍,都找不出她的罪状呢。
    不过舒沅的气势还是矮了一截。夫子编纂的那册书效用极佳,连进璋书院剩下那几个招猫逗狗的纨绔公子都收敛许多,在外玩闹时放话吓唬别人都不如以往嚣张了。
    忐忑片刻,裴见瑾又将话题揭过。但二人没走多远,他便有事离去。说是庆仁找到了方才他远远见到的一个旧识。
    供人游玩的街巷不缺歇脚喝茶的地方。舒沅找了个地方喝茶吃点心。
    庆仁带路,一路往人烟稀少处行去。不过片刻,便到了一家无人光顾的茶馆。那位旧识正在雅间中等候,一脸苦闷地灌着茶水。
    桌前那人脸上有一道从额角蔓延至眼下的红痕,是生来就带有的,极其容易辨认。眼睛微肿,脸颊纹路颇深,老态尽显,唯有那双眼睛时不时露出狡黠神色,与他的年纪相称。
    谷宁握紧了茶杯,生硬地挤出一个笑,余光瞥见门扉轻动便抖了抖眼角。
    裴见瑾迈步进屋,谷宁笑了笑,佯作镇定地在三人脸上都看了几个来回,才道:“你们是什么人?说是有从前认识的人找我,我才来的。怎么没见着?我还有约,无事便先走了。”
    迎雪轻嗤:“说有旧日相识想见一面,你拔腿就想跑开。既然你不想来也被我强留下来,此时我家公子来了,也不是你想走就走的。”
    谷宁像泥鳅一般,稍不注意就想溜走。迎雪把他留在这里,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办到的。此时迎雪这般说,谷宁抿了抿唇,只好不情不愿地又看向裴见瑾。
    谷宁笑意愈发真挚,温声问询:“这位公子,找我又何时?公子锦衣华服,如何会与我这种人有交集?”
    裴见瑾瞥他一眼:“看来谷大夫记性不好。也不知是眼睛有些毛病,还是脑子不中用了。”
    谷宁忙道:“我哪是什么大夫。帮人抓了几年药,在外面混口饭吃罢了……瞧我这记性。公子您一说,我便想起来了。是见过!公子换了装束,通身的贵气,小人险些没认出来。”
    谷宁放得下脸面。一个人讨口饭吃殊为不易,他不要面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先前看到那个来找他的随侍,谷宁就觉得不对劲了。逃了两次,也没跑成。那来就来吧,他至今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结果见面一看。谷宁如芒在背。
    那是他不伤天害理就能善了的吗?
    曾沾过人命的不是他,而是如今这个一看就出身显贵的公子!
    谷宁也觉得稀奇。那时候这少年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清瘦得有些可怜,没想到胆子会那般大。
    谷宁什么活计都干过,又有三四十岁的年纪,什么人都见过。但那年遇到这位公子的事,至今还叫他心有余悸。
    十一二岁的小孩,怎会那般冷血心狠。实乃谷宁平生仅见。
    谷宁抓紧茶杯,僵硬地抬眼。
    如今一身华服,举止从容,是锦衣玉食的高门公子了。找上他,可是想将尘缘往事彻底抹去?
    想起方才迎雪吓唬他的样子,谷宁心中直打鼓。身边跟的小厮都凶成这样,主子能是个和气好说话的主?
    第67章
    ◎旧人旧事◎
    室内一片寂静。裴见瑾垂眸品茶,意态悠闲。
    谷宁越想越害怕,耳中尽是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静不下来,慌得厉害。
    “看来谷大夫还记得以前的事。”裴见瑾轻轻放下杯盏,眼皮微撩,平静地下了这个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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