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举的例子里,用玄铁无损折射被磁铁破坏了稳定性的星河石XBB型微物质从而干扰光弦系统的运行,我们需要检验几个事实:磁铁基于什么条件才能破坏星河石的内部稳定性,玄铁对于XBB微物质的折损率有多高,微物质对光弦系统的干扰是如何发生的。”
    私人飞机穿越平流层,冷若花手持银荔的信件如数家珍,微微叹息,“可惜仙女星只有磁铁,没有其他物质,只有联邦才有玄铁、星河石这种稀缺资源。”
    以她的眼光,银荔去联邦是一种必然,因为她追求的东西很难在仙女星实现。狂乱的情感只是一个引子,把她引到适合她的地方去。
    银荔一面听着嗯嗯点头,一面飞快地分心偷瞄坐得遥远的那个人。
    明明是温文尔要带她走,却淡淡移开眼望窗外厚重云海,不想理她的样子。
    从仙女星中环到内域的私人飞机很快,但快不过联邦的飞船,花上一段时间才抵达“空间跃迁项目跳跃点”,门牌上这几个大字之于银荔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们要走这个口吗?”她有些发怵,森严壁垒的登入口,黑魆魆望不到头,好像吃人。她深深记得那条丧生72人的新闻。他们的死亡之后,是她的转机。
    “我从这里来。”他说,“如果这里不安全,你已经见不到我了。”
    后知后觉泛起一些泡沫般的苦楚,咕噜咕噜烹煮着她的心肝。
    “哎……”
    她想揪他的衣服。手伸到半空又纠结宕机,这个人干净得不行,不允许别人碰他。
    温文尔定了一瞬,等她的手伸过来,结果她又缩了回去。他看她一眼,冷漠地走进登入口。
    “呀……”
    仓皇失措间抓住了他没入黑暗前的衣摆,银荔一个趔趄,跟撞进去。
    管家伏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冷若花念叨了一句“忒休斯之我也是我”也闭着眼睛走过。
    飞船停在跃迁登出口,温文尔缀着小尾巴,头也不回地走上船,小尾巴顽强地揪紧他质量很好的风衣衣角,被扯得三五步噔噔贴上。
    场面十分不雅观,犹如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后面追着个要爱要钱的婆娘,一路磕磕绊绊地跟着。
    落后两步的冷若花欲言又止,管家体贴地为她指引另一条路,邀坐客船。
    “你们联邦人真是奇怪。”她嘟囔着从命,祈祷那个好孩子安然。这样难看都任由她牵,应该会安然的吧?
    温文尔在登船前停下脚,她一个急刹车险些刹他身上,被嫌弃地略一侧身躲过。
    惜字如金:“喷。”
    银荔:“啊?”
    噗!噗——噗——
    晶莹剔透的清洁剂劈头盖脸,淋漓淹没她的反应。
    船门边的自动清洁系统把她当成必须驱逐的敌人,喷得她哆哆嗦嗦,稍有不慎就会渗进眼睛鼻子嘴巴,硬是负隅顽抗没往后退一步。
    多么熟悉的一幕!
    她又被他捡来了!
    干燥剂过后脱了一层皮的银荔感慨,一年不见,洁癖只重不轻啊。起码以前碍着面子不会堵在船门口就嫌弃的,现在都顾不上贵族门面了。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那些乱七八糟的气息,尤其那发情似的都清干净了。温文尔嗅满意了,才允许放她进自己的领域,船桥收起,“新的讯号。”
    银荔识时务地把白得反光的讯号圈在手上,内里依然是温氏家族龙蛇交缠的标志。可能是新的批次,不再是原来的纯黑色,温文尔手上那个也换成了白。
    无人驾驶的飞船驶入固定航线,从联邦遍地三五百层的钢铁森林中梭巡,偌大的船舱只有她们两个人独对。
    温文尔坐在窗边,流变的光线划过他干净的下颚,如同丢入时光洗礼的雕塑,不置一词,兀自孤独。
    银荔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原来对他总有话讲,久别重逢反而生疏得互不相认。
    只不过是回到她们相识以前的片段,她藏在垃圾桶边默默看着他,不去冒犯他的高贵整洁;他知道她在看他,并不回头。
    伏野寻把她的舌头叼走了,她低头看讯号自力更生。
    耐得住心情拉起时间轴一条一条资讯看,笨拙地操作讯号。她看的全是最容易检索到的官方说辞,没有一点感情符号。
    人造日光弹离窗沿,她不看他了,他反而投去一眼。
    乖乖地窝在沙发上,皱起一些眉适应讯号,恍如昨日学着怎么搜索作业。
    尽管把人带来了,但眼前这个人,他并不全认得。甚至可能全都不认得。
    从前她看见了他,总是像雀鸟一样快乐地蹦过来,叽叽喳喳的。在那些事之前,她的一切他都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活里横插了许多人的脚?他的脚不再是她领域里仅有的访客。
    被理智和气度压抑的郁气像膨胀到被戳破的气球。那个人是谁无所谓,那些和她过分亲密到超出界限的距离,无孔不入地提醒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只属于一个人。
    干净。他开始看上她,就是因为干净。表面与垃圾为伍臭气冲天,内里没有任何复杂人际关系,没有靠山、没有羁绊、没有仰仗,这样的人最易掌握。他多爱干净啊,连手执的棋子也要干干净净。
    拦截到机甲学院的讯号那天,震惊和狂喜的袭来沉降为不动声色的忐忑,进入现实褪色成惨淡的黑白。清洁剂可以涤荡身体的毛孔,拿什么才能祛除心里的灰尘?
    玫瑰坠落成喉头的血,温文尔捏紧手指,指尖泛白。这是他想要的吗?要一个他不能清楚掌握、也不再干净的人?
    银荔讶异抬头,撞进他的眼神里,要问的话没出声。
    那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在天空之城,她经常问为什么,为什么那样看她;回到人类社会,她浸淫多年的生存环境,熟知得不得了。
    她想问,既然你要这么看我,为什么又要把我带回来呢。
    无声叹了口气,讯号熄屏,银荔丧气地说:“飞到哪里了,让我找个地方下船吧。”
    反正他不喜欢她,嫌弃是难免的,她一开始就知道。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
    “别生气了。”虽然她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没关系的。”
    无论是把她接上来,还是丢下去,都没关系。她习惯了。
    “你让我想从来没遇到过。”
    许是气到话都讲不顺,温文尔强行吸一口气,理智把憎恨压抑得说出的话细微颤抖,他加重语气说:“我宁愿从来没有遇到你。”
    “啊……啊。”
    银荔顿时手足无措,第一次有人对她讲这样的话,别人都是“呸”一口就走了,她不知道怎样应对这样的情感,只好硬着头皮说:“对不起,让你遇到我了。”
    多功能眼镜后的眼眶突然红了。镜片的一角反光像熠熠泪光。
    他孤独地坐在那里,看上去真的很脆弱。这样的脆弱竟然只是因为遇到她吗?真叫人难过啊。
    银荔起身去摸舱门,逃避似的到处找开关,“我还是下去吧……”
    “我会走,不用你走。”
    他冷漠而自持地走向私人飞船里的休息室,留给她一个干净而与她无关的背影。
    她的背抵着舱门缓缓坐到底,抱膝埋脸,一动不动。
    幼翼贴身挂在她脖子上,羽毛被胸口捂热。是不是他们全都不想遇到她啊?遇到她就失去好多好多,生命、爱人、钱财……
    别人捡到她又丢了她,就像她捡了垃圾又卖掉一样。
    明明她也很难过的。
    温文尔在内室自虐式洗手,擦得表皮火辣辣干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毫无自尊的红眼,粗暴地摘下眼镜,虐待镜片。
    “主人,流动水洗手不宜超过五分钟。”温和的人工智能在水龙头上提醒,“您已经洗手八分四十二秒,比上一次洗手时间长三分五十秒,增幅0.79倍。丽娜建议您下飞船后及时与心理医生沟通。”
    他狠狠摁掉水龙头,“不必。”
    “及时的心理辅导有助于排遣……”
    它也被摁掉了。
    那个笨蛋也是这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话,只会火上浇油。
    入夜后他睁着眼睛睡不着。
    人工智能冷不丁地说:“主人,您带回来的那位小姐有典型的黑暗恐惧症,也睡不着。”
    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理她,温文尔拧着眉头起来,“怎么会患上黑夜恐惧症?以前没有的。”
    “您过去五年以前也没有洗手超过八分钟的。”丽娜显然对被摁掉的遭遇愤愤不平,“人总是会变,变化速度比人工智能迭代更快。”
    “如果你不能对黑夜恐惧症提出任何帮助措施,我会把你返厂重修,语音板块明显赘余。”
    “已经在客舱和休息室二室为她亮起一盏小灯。”丽娜不想当他烦躁情绪的牺牲品,“请保留我的文字语音板块。”
    作为飞船的主人,温文尔自然轻易地打开所有的门。
    银荔乖乖躺在床上,不蒙头不盖脸,眼皮闷出一条起伏的线。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又轻轻地走了。
    批注:两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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