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式流产昏迷过去后,躺在医院叁个月,身体已经被医治得没什么大碍,但依旧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医生话,澳门有更好的神经科医生,可以试试转院,乌鸦就马不停蹄把人送到了澳门。
    香港和澳门之间只隔着珠江口,快船过去,不到一个钟就能上岸,对他来说,也不算太麻烦。
    又两个月后,已经是十一月份,不知不觉中,九四年都要快结束了。而在元朗堂口开会的乌鸦,突然接到了医院的电话,昏迷整五个月,人终于醒了。
    他压根没听完医生后面说了些什么,挂了线就飞奔赶去,留下室内面面相觑的众人。古惑伦无奈地咳嗽了一声,掏出手机,拨通了骆驼的电话。
    乌鸦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推开房门的时候,手都在忍不住地微颤。病房内一片白色,显得有点空荡,目光逡巡了一圈,在玻璃窗边,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窗外乌云密布,天气阴沉,便衬得她的背影更加瘦削虚弱。这一幕落入眼里,突然使他回想起两年前在阿姆斯特丹,那个时候他把她绑架来,然后用谢聚威胁她。她在绝望中妥协,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窗前。
    好像打开窗,风一吹,就散掉消失了。
    没想到过了这两年,他以为他护她、爱她,对她很好,没想到记忆一重迭,证明还是留在原地,而所有的“以为”都只是“自以为”。
    这个结论出现在乌鸦的脑子里,不由令他心中一痛。
    看到黎式已经清醒,这五个多月以来的,日日夜夜的担忧与心悸在这一刻都喷涌而出,兴奋难抑,他大步上前要上前抱住她,怕极她会再度如从前一般,了无生气地躺在那。
    可她却被这火烫的怀抱吓了一大跳,尖叫着猛地挣开他的手,使劲往后躲着。一双还有些湿漉的眼睛里,写满了戒备和害怕。
    乌鸦被她推得一愣,竟然又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很久以前出现过的恐惧。那种不信任,深深刺痛他的心。
    他想尝试着再靠近她,但一看到她拼命地躲自己,浑身止不住地颤栗,便又不得不停下脚步,周身气息泛冷。
    乌鸦原本热烈的心情早就被一盆冰水浇灭,察觉她看陌生人般的眼神,试探性地问,“你你唔识我?”
    黎式偷偷掀起眼皮,快速看了他一眼,却又好似被什么凶神恶煞吓到一般,立刻别开脸,然后一个劲地摇头,“我我唔识你,你你边个呀?想对我做乜嘢?”
    他都恨不得把她捧在心尖,能对她做什么?只是听到这话,他的心可以说如同是跌倒了谷底。
    乌鸦把医生叫来,站在病房外,黑着一张脸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对他这个样子有些发怵,实话实说,可能是心因性失忆症。即患者对新近重大事件因震撼过大,且不堪回首,而产生的部分性或者全盘性遗忘。
    医生说的话太过于学术化,乌鸦听不懂,但意思,他是明白了。因为遭受的精神打击太大,大脑受不了,出于自我保护状态,便不想记得了。
    而经过医院刚才的测试,黎式除了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叫“黎式”之外,其他的,是一点都不记得。
    乌鸦的心情有点沉重,他知道打击到她的是什么事情,也知道这件事情也已经没有了一点可以挽回的余地。
    死去的人哪有可能再活过来。
    “冇办法医?”
    “失忆者比较容易情绪不稳,我们会开药,帮她尽量保持平和的心情,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无药物能直接治失忆。建议多畀她接触一些以前熟悉的人或者事,话不定会哪天就能全部想起来。”
    乌鸦了然,这就是一切看命的意思了。
    当夜,他没有去病房里打扰她,也没有回香港。站在医院楼下,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沉默地抽。
    她已经不记得他了,那就代表,她不记得他们经历过的一切,不记得他妄图从过去两年多的回忆里提取出一些对她来说是快乐的事情,来证明他们之间,也是有感情的,但一闭眼,浮现的竟都是她那双绝望的眼睛在流泪。
    是啊。他在心里自嘲。她一直活在压迫中,活在对他的恐惧中。除了在台南垦丁,见过几次她发自真心的笑,过得又有多少如意的呢。
    原来自己给过她的幸福竟那么少。
    可他领悟得太晚了。
    乌鸦攥起拳头,狠狠向背后的墙胡乱地砸了一通。
    但,她既已不记得那些日日夜夜的纠缠,是不是也代表着,她不会再记得所有不好的事情——不记得她是黑帮的俘虏,不记得她曾经被逼到自尽,不记得几次临界于生死的边缘,不记得自己曾失去一个孩子。
    一个全新又冒险的想法突然出现了在他的脑子里。
    其实,他曾经也羡慕,甚至嫉妒过亚佐。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亚佐同黎式,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两个人在光天下见面,礼貌地互道过“你好”。
    而他们的第一面,始于一个肮脏之地,第二面,是伴随着刀与血。那样单纯简单的开始,对他来说,是很奢望的。
    如果黎式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是不是也代表着,自己和她也能重新拥有一个干净的开始。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逐渐膨胀,满满占据,令心情也变得莫名雀跃起来。
    乌鸦将最后一口烟吸尽,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大步向前。他终于重拾面目面对她,然后才能目光坚定,上楼去。
    病房中的人睡在一盏昏黄的灯光下,晚上护士来喂过粥饭,时隔多月重新吃回五谷,因此,面色看起来微微好了一些。
    床沿凹陷一处,他坐到了她身边。乌鸦斜过身,想帮她把点滴的速度调些慢,却不小心将她吵醒。
    或许是因为病情,黎式现在的睡眠非常浅,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把她惊醒。夜晚睁眼,看到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她被吓得下意识喊出声。
    乌鸦瞬间捂住她的嘴,教她噤声,却又不敢太过用力,真正吓到她,“我係我。我们认识的,只是你唔记得我了。”
    他的大手几乎能盖住她整张脸,她露出一双受惊的圆眼看着他,虽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但也感受到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并没有什么恶意。
    乌鸦见她镇定下来,便尝试着坐得更近一些,把握好一个合适的距离后停下。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阿式,你不要怕。你是我老婆,所以,我唔係其他人。”
    黎式听完他的话,惊讶地一个字都说不出。眼前的男人魁梧精壮,高鼻阔面,浑身上下透着股邪气,一看就知道不好相处。而这样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怎么会去挑战这种难度的男人。
    乌鸦知道她不会那么快就相信,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耐心同她解释。
    他轻轻捉去她的手,感受到她的微微挣扎却也不放开,“真的,阿式。你失忆之前,我们很相爱。就要快结婚,只是你出咗意外。在病床上躺过五个月,我们的婚期就延迟到而家,不过,你依旧是我没过门的老婆。”
    乌鸦给她编织了一个全新的爱情故事。
    故事里她不再是被黑帮绑架来的物品。
    她叫黎式,是只身从国外到香港来读书的学生。但在刚到香港的时候被人抢劫,丢了钱,也丢了证明身份的文件。
    而他,叫陈天雄,是生意人。开了一家财务公司,同时涉足一些别的生意。因为也经营着一家拳馆,所以会一点拳脚功夫。
    那天因为他的偶然路过,从小混混手里救下了无可依靠的黎式。后来,他帮她重新做身份,重新办学籍。
    再后来,彼此就有了感情。
    故事很简单,真真假假掺合,半真半假。
    黎式虽然没有立刻相信,但整个人已经渐渐松弛下来,不再如最起先时般警惕。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十分诚恳,可自己脑海中没有半点印象,天底下,真的有这种缘分的情爱吗。
    “仲唔信?”乌鸦偏过头又靠近了她一点,轻笑着在她耳边轻吹气,风流至极,“你胸前,乳尖往上两只手指距离,有一颗小痣。”
    黎式的脸刷一下就红透了。她是刚刚醒,但也洗过了澡,擦过了身体。自己身上有哪些特征会不清楚吗。如此私隐的事情他都知道,看来从前他们的关係真的很非同一般。
    “流氓!”
    她下意识地骂道,然后抬手向他打去,一切和从前并无二致。他也像铜墙铁壁,打也不疼。反倒是心疼她会打痛,才一把捉住她的手,顺势把她往自己怀里带。
    这些动作像是做过千百遍,无比自然,也无比熟练。
    黎式又被吓了一跳,连忙从他怀里退出来,慌忙着逃避他炽热的眼神,面孔上红了一大片。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并不反感他的触碰,反而是熟悉的。
    至此,她终于肯信了他的话。
    “但但我唔记得以前,你可唔可以可唔可以”,黎式欲言又止,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可不用她说,乌鸦也明白她的意思。没放开她的手,放到嘴边轻吻,道,“我知。你安心,没你允许之前,我不会碰你。”
    上天给黎式开了一个玩笑,却似乎给了他能够补过的契机。
    乌鸦在心中下决心。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的,将一切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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