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
    沉默。
    失真。
    她感觉自己正被泡在温水中,缓缓下沉。
    细碎的铃音从她耳边传来。有女孩欢笑雀跃的声音,混杂在涌起的气泡间隔着耳膜震动。有谁牵起她的手,喃喃细语什么。
    “小怜......”她睁开眼,母亲站在梳妆台前看着她。
    她听见自己口中干涩的声音:“妈妈。”她说。母亲握在她手上的触感拉回了一点知觉,使她看清镜中的自己。
    洁白如雪的长纱上缀满比银河还闪烁的钻石星花,如沧海遗珠般次第散开。辉煌闪耀的水滴钻石皇冠高悬在她的头顶,伴随着动作微微颤动。耳侧玲珑透骨的钻石蝴蝶正在灯光的折射下展翅欲飞,甚至隐隐要压过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眸。
    今天是和顾边城的婚礼。
    母亲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眼神望着她。镜中的两张相似的面孔却有着不同的神情,母亲是架上倒悬的干花,能从坚硬薄脆的花瓣中窥见往日娇艳的本色。而她是保鲜柜中充入氮气注射营养液的当季鲜花,看似明媚,实则空心。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花朵,都不拥有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也许会有人欣赏她们各异的美丽,花朵却没有生出双腿的权利。
    “妈妈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她母亲眼中渗出一丝心痛。“真的不是一定要大富大贵才......”
    “妈妈。”她搭上母亲的手。“我活得真的很苦,”
    她母亲放在肩上的手一滞。
    她以一种极其抽离的语气说,声音非常平静,无法令人察觉到她的泪水。咸涩的液体滚落进她的口腔。只有同样搭在她母亲手背上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好像整个人摔碎在地上,一点一滴,压抑破碎的痛苦终于从这幅躯体内渗出。
    “妈妈你真的很爱我,我知道。”她继续说,“从小我爸打我你都把他拉开,我爸不让我穿裙子你会偷偷给我买,带我出去吃好吃的,妈妈我知道的。”镜面中她的面容凝滞苦涩,好像回到哭也不能哭出声,只能埋在被子里小声哽咽的童年,用棉被捂住头,于是便可任由五官都哭成一团,在冷空气中舔舐冰冷而辛酸的伤口。
    她从来都不想要妈妈知道她哭。因为知道也没有用的,叹息也是没有用的,既然只会徒增痛苦,那就只要她一个人忍受就好了。
    “你可以和我父亲离婚。”她说,“你可以不用带我走。”
    母亲已然泣不成声,经年的痛苦穿过时间掩埋下的疮疤,一举撕开,鲜血淋漓。“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她不是没有得到过爱。母亲爱她,会在早上上学时蹲下来给她系鞋带。父亲爱她,会花一整个下午听她叙述新看的小说内容。许清秋爱她,会在公司门口一直等着接她回家。顾边城爱她,会把她冻得发红的手握在手心里捂热。许炽夏爱她,会把刚出炉的薯条献宝一样递到她面前。
    她不是没有得到过爱。是她得到的爱都太痛苦。
    有些事情注定很难解释。她也一定问过自己,是不是我经历的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只是我太敏锐脆弱,才使得这些痛苦都如此沉重?
    所以是我想太多。是我的问题。是我的错。
    她很轻很轻地问她母亲:“妈妈,你后悔生下我吗?”
    她母亲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你是妈妈的骄傲。”
    莫怜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听见她哽咽而断续的声音:
    “妈妈。如果你知道这个孩子,生下来要受这么多苦,如果你知道我初中就想死,知道我这么多年都一直很痛苦。妈妈,你还会想把我生下来吗?”
    冰冷的泪水坠到她的指尖上。
    “我当时不敢和别人不一样。”母亲说,“哪个女人不要结婚生子呢......”
    象征纯洁的铃兰花束缠着月白色缎带,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几乎要挤出青绿的汁液来。莫怜抬眸望向站在神父旁的顾边城,教堂内绚烂的玫瑰花窗倒映下梦幻的光影,身着白袍的唱诗班缓缓吟诵圣歌,捧着她裙摆的花童亦步亦趋。
    “无论发生什么都没关系......”婚礼前,顾边城坐在她的床头。“你可以依靠我。”
    他很轻地将她抱在怀里,像对待一件薄胎瓷器般小心翼翼。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他啄吻了一下莫怜的额头,将她的黑发别到耳后。“没有什么可以再伤害到你。”
    他向莫怜伸出手来。
    如今顾边城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他曾经以为是莫怜身上旺盛的野心和生命力引起了他的兴趣。事实也确实如此,因此他总想知道要如何折磨她,才能令这样一个人彻底崩溃求饶。他原先觉得这才是和莫怜结婚的原因——他可以给予莫怜希望,只为了亲眼目睹夺走一切时她的溃败。
    就像他曾经经受过的失败一样。
    然而亲眼见到她走向车流那一刻,顾边城却真实感受到了一种恐惧。他以为毁掉莫怜,是她会乞怜求饶,等着自己将她弃之如履。而莫怜站在马路上,回身望向他那一眼,顾边城就清楚知道他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只会得到一地碎片。
    她的身影被日光切割分散,像用力握紧又弥散的沙砾。顾边城这一生本可以拥有无数座城堡,可他只想挽留住从剧院出来时,她伸手接住的那片雪花。
    他愿意搭建出一整座水晶屋来留住这朵雪花。
    “顾边城,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黑袍神父看向顾边城。
    “我愿意。”他握紧莫怜带着白纱手套的手。
    她耳侧的蝴蝶正在辉煌的灯光下翩跹欲舞,像它的主人曾经熠熠生辉的灵魂。
    “莫怜,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你是否愿意——————
    她忽然猛地抬起头来,直直撞上顾边城锁在她身上的视线。
    你已经结过一次婚了,你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
    婚姻当然可以是避风港。至少在她可选择的婚姻里,都未曾缺少过物质保障。如果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只做一个娇养的太太,不为任何事情忧心。和顾边城在一起,也不会再有任何人敢践踏她,甚至连顾边城如今也对她小心备至。
    她可以永远这样闭上眼睛,毫无知觉地沉沦下去,乃至迎来自己的死亡。
    除了失去她自己以外,她可以在这场婚姻里得到一切。
    所以你是否愿意嫁给他,再次将自己的命运交予他人,不做一丝挣扎?
    “我没有勇气去激烈而彻底地将我的人生交付于反叛与斗争。”她母亲看着她,“但你是妈妈的骄傲——”
    你可以有勇气结束这一切。
    “我.......”她对上顾边城的眼神。
    “对不起,我不愿意嫁给你。”
    莫怜将双手从茧壳般的白纱手套中抽出,露出鲜活的血肉。她赤裸的双手拎起裙摆,转身向门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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