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齐来到黄土高原那年不过中学毕业,一起来的青年里有狂热分子,要做“扎根派”,打定主意要在这里找个婆姨过日子了。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咱们出去看看,听说这里的姑娘可水灵了。”
    “不去,”宁家齐在炕上坐着看书,他嘴毒,“穷山恶水,能有什么绝色。”学生仔傲气。
    “我是打定主意在这留下了,你看看大队老支书给咱们开会说的话,人家这地方本来就穷,从哪里省出口粮来给我们呢?我决定找个富户,做上门女婿都成,好歹有口饭吃。”
    宁家齐不置可否继续看他的书。
    “你是不行了,一身没有几两肉,一副小白脸的样子,在城里还行,在这,人家一看你的样子,只怕是地都犁不了一亩……”
    宁家齐烦不胜烦换了个方向继续看书。
    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城,年轻人都陷入了一种迷茫中,他们找不到出路,宁家齐是一门心思扑在书里的,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黄金屋颜如玉在哪呢?”
    “在将来。”
    粮食不够吃,大家饿得动弹不得,俱都在石磨上靠着晒太阳,日头晒的人发晕,恨不得就这么沉下去沉下去,宁家齐嘴里咬着酸枣枝看书,并不是他还要刻苦,因为他想把饿肚子这件事忘掉,看入迷了就忘掉了。
    山坳里一个沧桑的声音唱起信天游。
    “正月里来哟是新年,我给公公来拜年。手提一壶四两酒,我给公公瞌一头。二月里来龙抬头,公公拉住媳妇的手,拉拉扯扯吃了个口,人家娃娃的好绵手。”
    宁家齐支着耳朵去听,好像说的是一个公公扒灰的故事,他评价道:“伤风败俗。”
    一个穿着看不出底色满是补丁的衣服的小姑娘爬上坡来奇怪地看他,她不明白宁家齐为什么老是捧着书看。
    宁家齐指了指一圈的山说道:“走出去的路就在这里面。”
    “那干甚要走出去呢?”
    宁家齐又指了指放羊的老倌:“你要做羊还是做人?”
    小姑娘不明白。
    太饿了,饿得人都没力气摆不出桀骜的样子来,饿得语气都轻柔了许多,宁家齐难得愿意和人说两句话。
    “你以后想做什么?”
    小姑娘不假思索道:“嫁人、生娃。”
    “然后呢?生了娃让她再嫁人生娃?”
    小姑娘点头,大家都是这样的。
    宁家齐因为饿也没力气了,有气无力道:“好好念书,出去看看,我小时候生病,就盼着能从我们家的院子去出去,后来出来了,发现是个更大的院子,但是还要往外走,我不要做羊。”可人无时无刻不是在禁锢中的。
    小姑娘把这段话模模糊糊的记了下来,她也想出去看看,但她的命不好,后来被人骗了生了个孩子,可她总记得要走出去,哪怕走不了太远呢,再然后有了工作又有了家庭,生活安稳以后她会回去偷偷看那个被她遗弃的孩子,给那个孩子的养父送一些钱,送钱的时候她会嘱咐。
    “哥啊,额求你,你一定要让丹丹出去啊。”
    这句话把她的女儿送到了那个一开始说出这句话的知青身边,她在得知的时候不能说是不懊悔的。
    她今天来喝喜酒,第一次见警备这么森严的婚礼,表情轻松愉悦的是宾客,表情凝重耳朵里塞耳机的是便衣。
    “听说了没,欣莹大姑子跟的那个大官在二楼喝喜酒。”邻桌神神秘秘地跟她说。
    她忍不住猛地站了起来。
    新兴的婚礼仿若一个晚会,有特长的亲戚会贡献节目,没有的甚至会请人来唱。
    司仪报幕:“新娘的老师下面给大家带来一个节目,是我们陕北的信天游!大家欢迎!”
    “……三月里桃杏花开,媳妇又穿枣红鞋,走起路来随风摆,爱的公公东倒又西歪。四月里四月八,娘娘庙上把香插,人家插香为儿女,咱俩插香为什么,  公公媳妇为贪花。”信天游高亢直击人的天灵盖,只是词十分粗鄙,可大俗即是大雅嘛。
    一楼满堂喝彩,二楼鸦雀无声,宁家齐有病自知默不作声,一桌子人看着他的脸色战战兢兢。
    “谁唱这个嘞!”艾继富生气道,他起身看了一眼又回来了,不安地看了一眼小艾,招呼大家,“别管了别管了,个倔驴。”又打圆场道:“新婚三日无大小,下面闹着玩腻。”
    婚宴结束,宁主任的岳母眼睁睁看着人群密不透风地簇拥着几个人离去,里面仿佛有个穿红裙子的,但她无意去打扰,她们有各自的人生,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她的女儿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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