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店夏季刚开业时,邱叙来过一次。
    手捏菜单,游鸿钰的眼睛,在酒上停留得最多。到了最后的甜品项,看了好几秒。
    她自己胃的加减乘除法是好做的,对面的人却不揭晓晚餐是什么。
    她抬眼,眼底显然有些求助于邱某人。
    对于她那不知是否真诚的求助眼神,邱叙未免太受用,轻扬下巴,“它家的gelato非常好吃。”她也没到生理期。
    接下来主客就又被她轻而易举颠倒。因为她发现——只要一提到甜品,邱叙的眉眼,很快就流露快畅。
    她那张嘴巴开启了。当她说话,总有招引人心的魅力——服务生在一旁确认点单,“……最后,是两份gelato.”他才发现,自己在开心点头。
    他从小狗明亮真诚的眼底,发现一点捉弄意味,所以他也有些不服输一般,轻声说,“反正不含脂。”
    她有些意外惊讶。
    邱叙扳回一句,同时也觉得,她可不会就此了住。
    如果不叫停,这场“吃不吃高糖”的战争,也许会浸入他们未来的生活,乃至每一个角落。
    他上身微微倾近餐桌,快到垂白布的桌边,押了点儿下巴,淡声淡气道,“为了你可以摸到更厚实的肌肉,烦请不要再这样了。”
    游鸿钰本无意搞他,一听他挑明了说,反而更受鼓动。
    喝汤时,游鸿钰热切而快乐地和他说,小时候冬天裹被窝吃冰棍。
    大概是从厨房拿着冰棍,偷跑到楼上的样子太憨了,她自己忍不住笑。
    “邱叙?”
    他倏然抬头。
    他追随她落下的眼睛而去,红酒液贴透亮杯壁打转,她的食指中指按住红酒杯座,在桌面打圈。
    他结束思绪飘忽,听她说话,安安静静复述道,“你说那个冰棍的牌子叫老冰棍,还提到驴打滚、上市没多久停产的笨那那,像香蕉一样可以剥开……”
    小皇帝满意地点头,她忽然眼睛亮了亮,笨那那,想和他说,阿馨是怎样和她一起看了电视刚出现广告,就带她走遍大街小巷,找到重山市第一家摆放有笨那那的冰柜。
    邱叙眉间叁角区和他的眼睛一样温和,忽然移开,走廊尽头的拱门之下,服务生抬来前菜。
    她想到,哦,这是他们的约会。
    刀叉在空气中滑动,直指主食。
    他微微张开嘴唇,她看得到他的舌尖抵了下牙,表情带点斟酌。
    面对注视,邱叙快速眨两下眼睛,“我刚刚在想,作死是有那么一点弊端。”
    她脸上渐渐浮现笑意,写满了“为你高兴”。和他碰杯,碰的是他的水杯,她心中滑过一点空泛泛的惋惜,因为他一会儿要去穿孔,自己好像再次缺少了解他酒量的机会。
    她抬杯,祝酒词是“为你不再违反交规”
    咚。
    “我觉得挺好玩的。”他居然非常无辜,“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她错过对视,“真那么想玩,我带你去游乐园玩碰碰车。”
    “那是小孩子玩的,我坐不进去吧。”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进门来就开始肆意发言。她又非常自然地转头,打量周围餐桌的其他顾客。她再转过头来,面容不改,“应该坐得了。”
    繁复沉重的白布,覆盖到桌腿一半。他微微分开的安生长腿,向前探去,脚底预备侵夺新的领地,皮质细鞋带微晃,牛津德比鞋将她的脚划定位置包围,他一只腿的裤管,还能触碰到她穿裙子微斜而放的腿。
    德比鞋微微向内,继续说,“可是……”
    “没有可是,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拒绝新食物的小孩。”淑女斜放的腿徒然一晃,小皮鞋探寻到德比鞋,德比鞋马上往后退,她抬起脚,压住他的皮鞋尖,不管那双牛津皮鞋多贵,踩上去之后,她有种破坏金贵事物的快感。
    继续旋转半圈,狠狠碾压下去。
    她眼里只有冷漠。
    他有点兴奋,那种感觉很奇妙。
    “我在问你话。邱叙。”
    当她穿裙子,半米圆圈内,他可以感知到她脚的所在之处。平跟厚底的皮鞋,跟稍微硬。
    重山的冬天,依然灰蒙蒙。不过现在,因为小皇帝屡屡回家乡,这座西南城市让他感到烦躁的事,已经不多。不多,还是有的那么一两件的。
    她出门前,裹上厚重外套,就会使得他烦躁。与之而来的,伴随她穿上小皮鞋,把鞋尖抵瓷砖敲击,那轻松的悦耳声响,又将那种烦躁一扫而尽。
    他走进她家时,就注意到,鞋柜之外的地上,一双细高跟鞋一立一倒,被它的主人无情丢弃。平躺在瓷砖上的那只高跟鞋,底面有着何其美妙优雅的坡度。
    游鸿钰有些疑惑。他头发打理得干净,今天邱叙把头发放下来了,如果抹了发油掀开额发,可以看见额头宽高。鼻梁挺直,鼻基底也很干净,被踩到的时候也不说话,非常安静。
    这会给她错觉,这听不懂人话的什么骄子依然听不进话。
    她觉得他是可以反抗的。毕竟他在车里时,可是有很多自己的主张,为什么此刻不反抗呢?
    邱叙的手指修长,还白,撑住下巴。与此同时,睫毛颤抖了几下,她只是凑近,捕蝶者的视线随着他的头而动,看到他的头往旁边扭过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看着窗外。
    她一瞬间道德滑坡,联想到一个词:完美的受害者。
    让她继续,再次,更大力地踩了下去。
    她看到邱叙的手指,压在餐桌白布面上。五指尖代替他紧闭的嗓,往下压。按照以往,他吃饭可从不碰桌子。
    邱叙忽然咳了一下,重新转回头看她,声音里有一点不悦和严肃,“不要闹。”
    不要闹?
    游鸿钰忽然学他一样无辜,“你凶我。”
    他笑,下巴微微仰上,脖颈处的肌肤贴喉结微微鼓动。她那总光顾前方面包盘里的叉子,终于伸向身前的鸡胸肉和帕尔马干酪,在男人深藏柔情蜜意的温和注视下切下、送入口。
    咀嚼了一下,她忽然抿住嘴,邱叙表情惺忪起来。安静的松鼠把越冬粮食刚藏进嘴巴时,忽然就静止。
    是干酪出了问题?他全神贯注地看她,预备延续餐桌气氛而做出危机应对。在他张嘴要说话时,终于,揭幕一般,游鸿钰一手刀一手叉抬起,翘出两个大拇指。
    她继续轻轻咀嚼起来,还在微微点头。
    使他想起,游鸿钰总会笑着赞美所有物品,虽然有时候,他都会怀疑,她是否出于真心。
    邱叙说,“所以,干酪和鸡胸肉是真的好吃。”说完,才感觉自己像是她的旁白。
    她的餐桌表演恰到好处,使得对面的人忍俊不禁之际,也引来路过的白衣主厨。
    光头欧洲白人男性弯下身,用“歪果仁”一般的中文发音对菜式发问。主厨的普通话还带上了一点重山语调,只是音调变化得,像那弯折且坡度落差极大的盘山公路了。
    他不过多插嘴,更多是听她说话,他喜欢听她平淡、流利、一本正经地说话——她的声音有一种早期重山商人的调子,刻板却让人易听懂的标普,融合老重山话俗语的深沉底蕴,与平淡无味的重山高楼林立是那么的不同。
    明明没有一道腥味,他却觉得肉的腥味已经被酒精挥发。
    游鸿钰好像很喜欢这家意大利餐厅的窗景。
    窗外,两座小丘陵间的重山电视塔贴上下方新楼盘的名字——未来方舟。
    她慨叹道,“好像电视塔还是一样新。只是零几年的时候,电视塔顶楼还开放,让人游览参观,”她从餐厅遥望时眼睛向下,“电视塔在那个时候是全市最高的地方。电视塔搬得最早,现在就完全荒废了。”
    他想了想,“不过,这家店是新开业的。”
    游鸿钰脸上浮现欣悦,“是呀。”
    他愣了下。
    他想起来,如今重山这片C区,已不像他儿时那样有政治地位,商业气息倒还浓厚。
    今年,伴随重山一中带着庞大数量的学生,搬迁到新建的D区的事宜落成,C区所有医院、市政所有单位、消防总队、公安总局搬迁全部收毕。
    他知道游鸿钰和他一样,差不多都在八年前,高中时,在D区买了房。然而她本人现在仍住在C区的家。
    邱叙挥动刀叉的动作稍微放慢,低头道,“C  区和D区其实没什么区别。”
    “我也这样觉得,”游鸿钰微微点头。
    “D区完全是C区的镜像。”
    游鸿钰愣了愣,“对啊,”她好像才从一张藏宝图上,发现了谜题意义所在,“当D镜像翻转,就是C.  D和C的区别,只是多了之间的一竖,这一竖就是——”
    邱叙快速接话,“是泠海。”
    C区让人们安居乐业的日子的冲击来自,多年前泠海的搬迁计划。周边临近工厂和居民楼开始拆迁。红红横幅写重山市委宣传的,“保护泠海淡水,守住绿水青山。”
    他忽然想起昨天,李青燃的咖啡馆的窗外景致:一览就是泠海。
    高原湖泊清幽,水光镜面倒映金沙。
    别人还在忙着绕弯,李青燃就已抢先跑到了D区的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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