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应了,但他真的要送她去那种地方吗?
    乌德兰看向跪在他脚边的女孩,道:“丝玛,我可以容许你不每日祷告,容许你私下接济女子互助会,但就到此为止了。我不容许的事,你碰都不能碰。我给你自由,但自由不是一个完全绝对的概念。”
    她不每日祷告他知道,乃至毕业那天女子互助会给了她银行卡号,她偶尔会汇款过去,他也知道。但他没斥责她,甚至宽恕了她对这个体制的不虔诚和偷偷反抗。
    “对不起,大人...”丝玛心底涌上无法自抑的难过,他自有其温情宽容的一面,就是这一面如同飘渺温柔的雾,让人不能自已朝他奔去,待进得雾中才发现是一座冷雾缭绕的雪山山峦,到最后她磕得头破血流,可她还是那样迷恋。
    她就这样跪在他脚边,面色苍白,身型瘦弱,乌德兰心下到底对她不忍,道:“丝玛,我再问你一次,以后还敢不敢?”末了他补充一句:“今天我不想听假话。”
    还敢吗?
    丝玛清楚地知道,她爱他,爱到甚至愿意就这么跪在他脚边虔心侍奉,但她不能。她的命从来不只属于她自己,还属于那用血肉撑起她今日机遇的父亲母亲,她活着也是在继承他们的遗志。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跟着卡勒走,还是会为前线士兵要军火。
    父母的慷慨牺牲是她心中永远的圣地。
    丝玛静静垂下眼,道:“对不起大人...我做错事,我认罚,让您失望了。”
    她给了答案,她不会全听他的,她心中有事物比他高。
    “好。”乌德兰反而淡淡笑了笑,何止是好,简直是非常好。她钢筋铁骨,却不知她母亲骨头那样硬的女人都在宗教裁判所认输,她怎么敢?
    乌德兰从桌上取了内线电话,平静道:“叫宗教护卫队...”
    “大人...能等一等吗?”丝玛突兀打断了他,小声请求。
    乌德兰心下微动,顿住动作,冷灰色的眼睛看过去,“怎么?”
    丝玛脸色苍白,有些难为情,她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只能摸着口袋道:“能让我...穿上这个...再去吗?”
    不是求饶,她敢做敢当。
    乌德兰目光落在她长袍的口袋上,那里装着她的内裤,刚在卡勒家,他要完她不允许她穿上,让她就这么真空夹着他射进去的精液在旁边听他和卡勒谈话,作为惩罚。
    此刻,她是在卖可怜?还是在勾引他?或者是在提醒他,他们不正当的关系。
    但都没有,丝玛只是单纯地想穿上内裤,她想在去宗教裁判所那种地方保留点自己的尊严。
    “嗯。”乌德兰允了她,只是他的目光也并没回避。
    就这么顶着他的目光穿内裤,丝玛实在非常尴尬,但她哪里有选择?心下苦涩,她只能从口袋里拿出半透明的内裤准备穿上。
    跪得太久,丝玛腿几乎快失去知觉,但今天她没以往的胆子去扶他的腿,也不想扶他,她只能扶着沙发让自己勉强站起身,顶着他毫不避讳的目光,她小心掀起白色长袍将内裤穿上。
    会客厅里杂糅了宗教风格的新古典主义水晶吊灯垂下,辉亮灯光照得女孩掀起长袍下白皙稚嫩的两个膝盖上紫红色、深青色的淤痕刺眼。
    乌德兰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长而浓密的睫毛动了下遮住了他的情绪。竟跪成了这样?他没跪过,并不知道跪什么感觉,跪久了会多疼。从来由他心情,想要人跪就跪了,哪会知道对方跪完后什么样子。
    以至于此刻女孩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从他眼底刺到他心底,那份痛觉也愈加清晰。
    “大人,我好了。”丝玛穿好内裤,放下长袍,又恭敬跪下,脸依然是微微偏侧过去,并不看他,她怕看他,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婪爱意。
    分明膝盖已经伤成了那样,她还是强行跪得直又标准,她从来钢筋铁骨、敢做敢当。
    乌德兰没有说话,任由那份久违的痛觉在心底清晰,清晰到让他想起他上次心痛是什么时候。
    是将父亲灵柩移出大礼赞寺那天他亲手签字的一笔一画。那是最疼爱他的父亲。在妥斯教文化里,大阿伊拉不能葬入大礼赞寺意味着末日审判灵魂将永远不能得到主的救赎。
    但他还是签下了那份指令。
    她没有自由,他何尝又有?威权统治下,人都被异化成一份生产资料、一份商品,国家机器上固定的一个零件。而那个操纵机器的人,他也该如此。
    乌德兰看向跪着的女孩,她反叛心太强,骨头太硬,或许将她送到宗教裁判所不是坏事,教会她畏惧,免得日后她走上不可挽回的道路。
    就像她的母亲,骨头那么硬的女人,进了宗教裁判所不也学乖了,不至于一错再错。
    “丝玛。”乌德兰终就还是给她留了温情,“出来后我会安排你去撒莱神学院学习,你也还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明明白白给她这个身份,她用了十年时间,战战兢兢想被他承认。
    现在他终于承认了,不仅承认,还给了她去神学院学习的机会。
    撒莱神学院,妥斯教最高宗教学府,从这里走出来的人无一不会在任何一个信仰妥斯教的国家谋得职位,六十八位教会长老、九大教宗,均必须有这里的进修经历。
    多高的荣耀,多大的机会。
    丝玛知道她该笑着谢恩的,但她努力了几次,也没办法从脸上扯出笑来,反而巨大的悲痛将她淹没,她几乎想大哭一顿,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要她放弃就会结束,他不会丝毫不舍,只会这样冷静画上句话。
    丝玛没有流泪,她只是低着头谦卑道:“谢谢...爸爸。”
    乌德兰点头,下了指令:“伯努瓦,进来押人。”
    伯努瓦是政府秘书长,最靠近权力中心,全权处理乌德兰工作上的事情。
    这也是丝玛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伯努瓦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正是政治生命最旺盛的年纪,英俊的脸严肃而恭敬,他微低头,道:“是,大人。”
    到底是乌德兰名义上的女儿,士兵给她戴上手铐,但并没有押她,而是让她自己走。
    刚出门在走廊上丝玛瞧见一个女孩,她脚步顿住。
    女孩穿了件世俗款白色教袍,垂坠质感极好的教袍下能看到她纤细性感的脚踝,带着一丝幼态的性感,她看起来不过刚成年,和丝玛差不多的年纪,她正打量着丝玛。
    是那个萨拉元首的小女儿。今晚闹得动静太大,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了。
    丝玛以前自恋地想,因为她,萨拉元首才猜测乌德兰喜欢刚成年的小姑娘,所以将小女儿送来。现在看来,或许他真的就喜欢小女孩,她只是刚好是他的口味罢了。
    丝玛心底自嘲,她安静越过这个女孩离去,和他这段关系结束或许是好的,否则她要每日提心吊胆争宠、失宠,那真是太悲哀的一生,母亲在天有灵会恨死她。
    当他的女儿,才是最好。
    到得楼下,宗教裁判所的解押车已经等在那里,车窗内可见铁栅栏。
    刚要上车,突然听到有人喊:“等等。”
    丝玛心剧烈跳动,夜风里她转头,看到来的是鲁亚。
    乌德兰的贴身保镖,他来做什么?又一个猜测就要呼之欲出,丝玛不可避免地期待。
    鲁亚拦住伯努瓦,道:“你快给裁判所里提前叮嘱一下,这是丝玛小姐!”
    伯努瓦穿着得体优雅的西装,安排士兵押送丝玛上车,才道:“大人没有多给一句话。”
    言下之意:大人没有多给一句话,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叮嘱。
    车门关上前,丝玛就听到这么句话,她闭上眼,一滴眼泪毫无预兆落了下来。
    眼看车子驶离,鲁亚急道:“我跟在大人身边十多年比你了解大人,丝玛小姐不一样。大人现在就是在气头上,等这气过去,丝玛小姐真受了罪,大人未必不会迁怒你。”
    这话非常有道理,人非木石,上位者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心里知道下属只是执行命令,但怎么会真的不迁怒?
    伯努瓦却只是摇头,道:“鲁亚,给大人办事最重要的是听话执行命令,揣摩他的意思只是锦上添花,你别忘了,大人最忌讳有人敢瞒着他私下做小动作。”
    鲁亚沉默,这倒也是。
    “走吧,我们上去复命。”伯努瓦拍拍他的肩膀。
    上楼,门打开,伯努瓦怔住,或许根本就不用他复命。
    乌德兰就站在窗边,窗外是金碧辉煌的教会宫,夜风里印着六芒星的白色国旗和红底黑徽的教旗在他身后飘扬,而他微垂首,看向楼下,或许刚才押送那个女孩的全过程他都这么一直看着。
    哪里需要他们复命?
    何曾见过领袖大人亲自目送押解罪人,伯努瓦心下震撼难言,不禁后悔刚才应该听鲁亚的,多叮嘱几句。
    “大人,人已经押送上车了。”还是鲁亚反应过来先开口禀告。
    “嗯,下去吧。”乌德兰这才收回目光,顿了顿,他似乎是随口问询:“这个月裁判所里当值的是谁?”
    九大教宗,轮流监管宗教裁判所事宜,也彼此制衡,确保他们囚徒效应,不会瞒上。
    伯努瓦赶忙回答:“回大人,是依佩教宗。”
    乌德兰面色僵住,那往日深若寒潭不可窥测的冷灰色眸子掀起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的波澜。除了他,八位教宗按月轮值,偏偏今晚是依佩!
    “换哈珐过去,立刻!”乌德兰几乎是冲口命令。
    伯努瓦当下就想明白了缘由,依佩古典而守旧,对教徒有多仁爱,对叛教者就有多残酷,所以那人人眼里最慈爱的教宗依佩,反而是宗教裁判所里最恐怖的魔鬼。
    乌德兰废除了过于残忍的身体刑罚,但依佩偶尔擦边还是会使用,以前有过常年打巷战的叛军首领被丢进去,都被依佩折腾得跪地求饶。
    而且,依佩非常刻板,他不太会猜乌德兰的心思,猜也总猜错,马屁拍到马腿上是常有的事。
    哈珐则聪明多了,最会揣摩上意,佞臣。
    若是依佩来执法,只怕今晚丝玛爬都得从宗教裁判所爬回来求饶。
    刹那间就想通了这些,伯努瓦赶忙就去办:“是,大人。”
    门关上,恢复安静,乌德兰在沙发坐下,闭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有点疲惫,也有点为自己刚着急的样子恼怒。
    一个丝玛,让他在下属面前丢脸了几次?
    他当然相信丝玛不会就为一个卡勒敢跟他顶嘴要军火,也从看到那架g-72就明白她为的是什么。但她拥有比她父亲更自由的意志,比她母亲更不屈的灵魂。
    这样的人不该留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会酿成大祸,到那天他会杀了她,也只能杀了她。
    再说能有多爱呢?她不也放弃了,比起做他女人要受的罪,她更愿意做他的女儿。
    乌德兰目光落在办公桌堆放的文件上,低叹一声,明早他就要上飞机去远东访问,海上禁运的事还有的谈,还有矿产能源,里序幅员辽阔有丰富的资源,最好能形成资源战略包围,这又需要地缘政治合作了,太多事情,他没时间去想她到底多爱他这种幼稚的问题。
    抬腕看了眼表,凌晨两点了,他还没有晚祷。
    乌德兰摁了铃,吩咐女仆:“换教袍。”
    女仆都素养极好,目不斜视,只是道:“大人,萨拉元首的小女儿等在门口,说梦见了主降福音。”
    “什么小女儿?”乌德兰都快忘了这回事。
    “就是奈菲雅部长的妹妹,今年刚成年,奈菲雅部长回国处理政务,妹妹就一直留着在听讲经。”女仆扣好教袍下的暗扣,回答。
    乌德兰想起来了,想起这事他脸色就有点难看,毕竟没有人被误解喜欢刚成年小姑娘还能保持好脸色,他又不是变态。
    “告诉她梦见了主就去祷告。”乌德兰不再多说,一旦卡勒发动军事行动,一周内萨拉元首就会听话叫他女儿回家。他从来用行动要对方自觉听话,而不多费口舌。
    每个人都有自己释放的方式,有人喜欢烟酒,有人喜欢女人,他喜欢祷告。
    乌德兰今天走进祷告室,却没有获得以往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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