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遗忘过什么。
    毫无理由的,我就是这么认为。
    这一世,我的爱人比我先走,我承受着摧心刺骨般的疼痛,心底的空虚却更深了。
    那是种不言而喻,说不清到不明的感觉,好似我的人生未曾圆满过,像是有个缺口,再多的情感也填补不了。
    后来,我也离世了,走过黄泉,眼前的奈何桥,我只是沉默的看着,止住步伐。
    我让队伍停下,两个凶神恶煞的鬼差抓住我,强行将我拖上奈何桥,我听着耳边的哭嚎,好多人都为人世间的遗憾而伤感,除了我。
    在我脑海,我想不起我这世挚爱的身影,反倒是我临死前开在外头的山茶花,在脑中挥之不去。
    从盛开到凋零,我记住它每个动人时刻,捕捉它一丝一毫的娇态,我爱山茶花,不知为何的深爱,到死依然。
    为我递上汤的是位斗篷人,我知道她是孟婆,而我手上这碗无疑是孟婆汤,只要饮下,过往情爱皆随风。
    我望着碗中物愣神,鬼差见我一副不愿饮下的模样,大声喝斥,架住我的身子想强行逼我喝下。
    「等等,我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明知敌不过鬼差的力量,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我死命挣扎,断然拒绝那碗汤倒入口中。
    我的闹腾,或许在这已不足为奇,孟婆却在这时抬头,我与她对上双眼,「你认为你遗忘了什么?」
    以为该是道苍老的声音,意外竟轻柔温婉,她掀下她的斗篷,一张清丽的容顏,呈现在眾鬼眼前。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就是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人。」
    语气坚定,原本的不甚肯定,在语落时变深信不移,我目光炯然的望着孟婆,她深幽的眸子,没有我的倒影,只有阴冷的黑暗。
    「呵,来到奈何桥,皆要忘却俗世凡尘,唯有遗忘,才能无欲无望、不伤不痛,无论他是谁,总有一天,仍会化为尘埃消散。」
    孟婆面无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出口的话更像在讥笑他的愚蠢。
    「不会的,无论我遗忘的是谁,总有一天,我会想起的,」我信誓旦旦,「无论她身在何方,无论她魂归何处,只要我在这等,就一定等得到。」
    「所以,我不会喝的,我不喝孟婆汤,我也不要轮回。」
    鬼差用有些诡异的目光看着我,我不明所以,大概是被我的言论给骇着,亦或觉得我的决定很可笑。
    直到落入忘川中的某天,当时的鬼差在我身旁开口:「我没见过有鬼魂像你这般的,明明不知自己要什么,又执意如此,执念深重,你还真奇怪。」
    奇怪吗......我想回应,但忘川之水是会侵蚀灵魂的,水中的亡灵也不会让我好过,在这的日子苦不堪言,让我几乎要忘失思考与言论,但我仍没忘记我的初衷——
    我在等待,等待一个,连我都不认识的人。
    我渐渐明白了地府,看惯了桥上发生的一切,鬼魂的凄哀不捨,然后看着他们一个个的喝下汤,走向新的人生旅途,或者受罚沦为畜生。
    我的感知早已在百年来的川水中冲刷殆尽,多半时间,我总是望着黄泉与奈何的交界处,没有让我熟悉的身影,可我依旧日復一日的等待。
    有天,一个浑身散发着仙气的人朝我走来,对方很眼熟,我知道他常常来地府,却总是朝着不知名的方向快速离去。
    莫名的,我想问他去哪,偶尔,我也会发现不只他一人,还有一对男女相随,这样的阵仗,惊动不少地府的人,但久了他们也和我一般,习以为常。
    我发现他们对孟婆的态度很糟,没为何,那位女仙只要经过,就会瞪着孟婆,翻她几次汤,一旁的男仙还会阻止,前头的,则是冷眼望着,好似这场闹剧见怪不怪。
    一样的,这位男仙来到我面前,还是那双冷眼,他看着我沉默,我自然是无话。
    「想离开吗?」
    忽然,男子开口,我一时竟不懂他的意思,但我没有犹豫,轻摇我的头,表示拒绝。
    「我在等人。」
    「等谁?」
    「我不知道。」千篇一律的答案,我后来又加了几句话,「我想我在等一个被我遗忘的人,而她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们的话题就此打住,我的神情充满恍惚,而对方面无表情,良久,他又向我拋了个问题:「若你永生永世也等不到呢?」
    「那我就用永生永世的时间,去努力将她想起。」
    我脑中没什么想法,但这就是我的答案,它是一个瞬间的念头,却也正是我内心所想。
    「你......认识我遗忘的那个人吗?」
    我问着,男仙却只是又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他的脚步,却也没有来时的沉重了。
    我以为这只是场小插曲而已,后来,变成那对男女出现在我面前。
    「你说,桔梗跟山茶花,你最爱谁?」
    印象中,好像曾有人问过我类似的话题,「山茶花。」
    我的答案不变,闻言,女仙的表情却是要笑不笑,带着浓浓的苦涩,眼角甚至浮现出泪光,她像是承受不住伤痛般,转身贴近一旁男仙的怀中,语带哽咽,小声说着。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他们......他们的折磨,难道还不够吗......」
    男仙不语,只是将对方紧紧搂入怀中,想分担她的难受。
    另一头,在地府最底层的炼狱中,男仙就竖立在非常人能忍受的温度下,周遭尽是火焰与炙热的气息繚绕,稍有不慎,触碰便是对灵体直接的伤害。
    而偏偏,女子已经在这受罪千年。
    炼狱深处,一名女子被火焰束缚,高掛在半空中,她始终面无表情的正视前方,眼神却像不再有灵魂般,行尸走肉。
    她的手脚呈现不自然的萎缩,全身上下也无一处完好,长年的烈火燃烧下,女子的面庞已是面目全非,灵体的伤害更是不言而諭。
    偏生她要承担的远不止这些,她脑中的魔音,数以千计的怨灵执念,早将女子逼上癲狂的境界,她时而清醒、时而疯魔,多数时间,都是沉默。
    这名女子就是无念,为了爱而放弃所有的司命星君,如今子虚的灵魂得以转世安稳,总得要有人牺牲。
    只是子虚忘了无念,确确实实的遗忘,子虚已轮回了十世,每一世,他们都在九重天看着对方行医助人,而后与爱人廝守一生,这些都是用无念的一切换来的。
    没有人有资格批评,无念的执着与爱,早已胜过了这世间万物,可惜苍天不曾垂怜,註定无果的结局,是眾人无力改变的。
    如今,知道子虚不愿再入轮回,只为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人,暮雨看着无念的身影,心里不知是被什么样的情绪给填满,五味杂陈。
    「你知道吗,他为了你,决定不再轮回。」
    无念毫无反应,又或者她早没了五感,外界的一切对她而言,没了意义。
    「罗玥,你有听到吗,子虚他在等你。」
    他在等你......等你......
    「......子......虚......」嘴角蠕动,暮雨注视着无念,却是见着她眼角滑落的血泪,用另一种方式无声表达,几乎刺痛他的眼。
    明明同在地府,却硬生生隔开两个相爱却无法相守的灵魂,天道对他们残忍,任谁也无力回天。
    就像他爱无念千年,两人四目交接,心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是他如何也触碰不了的。
    想当初,那封信上的最后,她写着——我所求的,不过是和他一段能互许来生的梦,仅此而已。
    但所有人都知道,包括她自己,身为罪魂的她如何转世?她体内存在的怨灵,就连天帝也束手无策,唯一方法,明白的人虽心里有数,却无法接受。
    只有无念魂飞魄散,怨灵才得以解脱。
    多么残忍讽刺,从未有人怜悯,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如今又该抉择,不是毁灭,就是生不如死。
    「为了他,真的值得吗?」
    直到话语在空气中消散,炼狱再无暮雨的身影,他仍不愿面对,女子那双心甘情愿的眸子。罗玥,你总是这么傻......
    时至今日,物换星移,瞬息万变,兜转千年,宿命轮回始终不愿放过,一个受着忘川之苦,一个受着炼火之刑,不论命运何时到头,他们只能是旁观者,只能祈求,无力改变。
    后世的仙使们,或许会为这段凄美动人的传说而有所感悟,仙与恶鬼,终归殊途,但未曾吐露的结局,只留给期盼的人去等待。
    兴许千年后,互许来生不再是梦,或许万年后,能盼来一丝希望。
    用千年去等待下个千年,倘若后世流传,只望这份殊途,得以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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