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监尖细的嗓音高声唱道:“陛下驾到——”
    小红杏被姬岑拉着面向门口方向,一行人娓娓而来,小红杏还没看清什么,众人齐声行礼:“拜见陛下、皇后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红杏也连忙跟着浑水摸鱼地行礼,嘴巴张合,但没反应过来要出声。
    身侧的姬岑没听见她声音,暗地里扯了扯她手,侧头看她一眼。
    小红杏只好朝她露出个讨饶的表情。
    姬岑这才揭过。
    姬骅声音温和,“起身吧,今日是答辩会,尔等不必过多拘礼。”
    众人站直身体,应声谢恩。
    小红杏偷偷打量姬骅,他虽然是皇帝,但长得慈眉善目,气度十分舒缓,看着并没有皇帝的架子,但也不会柔和到没有半点帝王气势,以致于镇不住臣子们。
    姬岑笑着冲姬骅与玉含珠问安:“父皇!母后!”
    玉含珠微微颔首。
    姬骅故作怒容,但眉眼间并没有多少怒气,语气也是揶揄的:“阿岑今日也来月章台啦?朕还以为你会待在公主府与那些面首喝酒奏乐,没空来此地呢。”
    姬岑拉着小红杏上前去,她露出女儿家的撒娇姿态:“父皇明明知道我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今日怎么可能会不在此地?”
    姬骅笑了起来,转瞬瞧见她牵着的小红杏,不解地问:“这位是……”
    他家女儿素来眼高于顶,身边的女性好友基本为零,怎么会与这个女子如此亲密地挽着手?
    姬岑将小红杏推上前,“这是江军司的夫人,名唤小红杏。”
    玉含珠闻言,不由打量小红杏一番,又觑了玉无瑕一眼,面上倒是不动声色。
    姬岑不停给小红杏争取好感,吹捧道:“小红杏可厉害啦,一曲琵琶,可以把青奴的腰都转断呢。”
    姬骅看出她对小红杏的重视,给面子地道:“哦?果真如此?那今后若是有机会,朕可要听一听江夫人的曲音。”
    小红杏脸上端着一抹礼貌的微笑,眼睛偷偷瞟一旁的江过雁,江过雁拧着眉,暗暗瞪她一眼,小红杏眼神游移,最后朝他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以示讨好。
    江过雁无声做口型:回家再收拾你。
    小红杏默默松口气,心知这一关基本算过去了。
    玉无瑕冷眼瞧着二人互动,视线从小红杏脸上逐渐上移到她发髻里簪着的那支羽雁步摇,定定看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眸子,一侧嘴角微微弯起,笑得有点嘲讽。
    目睹此间场景的玉含珠隐晦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刚才小红杏可是半点眼风都没舍得分给玉无瑕一点,一双眼睛全在江过雁身上,看来,自家侄子也跟自己当年一样,都是爱而不得。
    姬骅转头看向江过雁,笑着说:“江卿,你家夫人如此貌美,难怪你之前一直将她藏在府邸,不肯带她出席宫廷宴会,彼时,朕还觉得你小家子气,现在倒是能理解一二了。”
    江过雁视线从小红杏身上收回来,拱手笑道:“陛下还是莫要打趣微臣了,杏儿美名远扬,追求她的王孙公子本就多如牛毛,微臣也是怕人抢走了她,才不舍得将她带到众人面前。”
    姬骅哈哈大笑,指着江过雁道:“小儿心性!”
    而后,领着众人往月章台走去。
    卢简辞与朱满堂等人急忙起身行礼,姬骅抬手叫他们起身,径直走到宝座上坐下,各人尽皆落座。
    听众席也各自坐好,不再发出交谈声。
    姬岑拉着小红杏去到一侧的女眷席位落座,她是公主,当然有专门的席位,左右两侧还是玉含珠与姬晏。
    玉含珠看着就是个冷淡性子,小红杏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因此乖觉到不行,连姬晏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小红杏,你今日一身利爪都被拔了不成?这么安分守己!?”
    小红杏想怼他,但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道:“太子殿下过奖了。”
    姬晏无语,气哼哼怼:“孤没夸你,少自作多情。”
    姬岑看出小红杏的心思,故意问道:“晏弟,最近丁香姑娘可还安好?用不用本宫派人去照顾她一二?”
    姬晏顿时歇了想找小红杏茬的心思,呵呵干笑:“丁香很好,很好,不牢皇姐费心了。”
    姬岑笑眯眯道:“那就好。”
    叁人这才勉强和谐相处。
    玉含珠瞧着叁人打嘴仗,倒是一言不发。
    须臾,姬骅抬手示意答辩会可以开始了,身侧的大太监胡喜手持小金锤,敲了一下金铜锣,尖声唱道:“答辩会,开始——”
    他抬手向左边的方向,恭声道:“请御史台甲方率先发言。”
    卢简辞先看了身侧的江过雁一眼,江过雁朝他一点头,卢简辞这才整装站起身,他拱手面向陛下、判官团,以及对面的世家子弟团弯腰行了一礼,直起身,这才开始侃侃而谈。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法,大魏朝建国六百多年以来,自祖皇帝派遣朱氏先辈制定了《魏国律》,期间,历经数年,偶有修改,但一直沿用至今。”
    他抬手指着雕刻在月章台周边十六根大圆柱上的《魏国律》法条,道:“《魏国律》对于我朝的贡献,自然是有目共睹的。”
    他话锋一转,“只不过,旧法适应的是旧朝,随着时代的更迭,我辈要想更好地治理大魏朝,应当去旧迎新,制定新的、更加适应这个年代的法律法规。”
    “是以,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同意,废除旧法,容许御史台诸君重新制定新的魏国律条。”
    朱满堂嘴唇张合,一副恨不得跳起来,狠狠怼他的样子。
    胡喜见状,抬手指向右边方向,“请朱氏乙方发言。”
    朱满堂当即站起身,气冲冲道:“卢侍郎,你未免太过狂妄了!《魏国律》可是我朱家先辈呕心沥血才制定下来的,岂是你一介寒门竖子如今说废就废的?莫不是将我们这些世家全都当成摆设不成?”
    卢简辞不疾不徐道:“朱公子此言差矣,《魏国律》早已过时,在下也是为了大魏朝更好的发展,才会提及将其废除,重新制定新法,还请朱公子莫要抱残守旧、故步自封。”
    朱满堂抬手怒指他,“你!”
    玉微瑕站起身,按住他的手指,安抚道:“朱公子,稍安勿躁,容我发一言。”
    卢简辞拱手道:“微瑕公子请讲。”
    玉微瑕微微一笑,道:“卢侍郎口口声声说《魏国律》已经不适应如今这个时代,那么,请问,究竟是哪一条法规不适应?请阁下明说。”
    卢简辞回以一笑,“好说,例如,《魏国律》的《刑罚篇》第十七条规定,犯罪者,不论其所犯之法定罪,先要确定犯罪者的身份,若是出身权贵世家者,可例减一等处罚,身份越高,处罚越轻,常人若犯故意杀人之罪,须以命相抵,世家子弟若是杀人,可用铜钱赎罪。”
    “此条律法,未免太过偏颇世家子弟,在下认为,若是长此以往,绝不利于陛下统治御下,世家子弟更会因此藐视法度,杀人无忌。”
    玉微瑕面不改色,一挑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卢简辞接着道:“《魏国律》的《捕法篇》第叁条规定,寒门出身的军司、廷尉、都尉、右丞等职位,均不可逾矩惩治世家子弟,更不能派遣捕快将其抓进牢狱,须得写文书,层层递交,请示陛下,方能做裁决。”
    “然,陛下日理万机,哪里分得出那么多心神去管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此一来,世家子弟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之事便长盛不衰,永不可绝。”
    他负着双手,字字珠玑,锋芒毕露:“那么,请问,朝廷设置廷尉署的意义何在?”
    “还是说,它只是一个专门针对底层百姓而存在的衙门?”
    他说完落座,身侧的另一官员站起身,道:“古语有云,卖国贼最是罪大恶极,然,某以为窃国者同样可诛,那些身居高位,却只顾着自己谋私、不顾朝廷生计的贪官简直罪无可赦。”
    “然,《魏国律》的《贼律篇》第九条规定,贪污受贿者,不论其贪污数目,只看出身门庭,世家权贵享有特权,若犯此罪,无论数目多少,一律革职查办,性命却是无碍的。”
    “某以为这条律法对世家权贵的惩罚力度太轻了,根本无法使出身世家的官员对法律生出敬畏之心,只会蝇营狗苟,慢慢窃盗走朝廷的油水,中饱私囊。如此,世家更富,战事若起,皇家反倒还要朝世家伸手要钱,此番,皇权威严何在?”
    他说完坐下,御史台那边又有其他官员陆陆续续站起身阐述观点,指出《魏国律》存在的种种弊端。
    小红杏认真地听半响,算是听懂了,合着,今日御史台的人全是奔着怼世家权贵去的,指出的每一条不合理法条都是朱家先辈为偏袒权贵所定下的利己法则。
    世家子弟团倒是沉得住气,等御史台的人一一讲完了,玉微瑕才开口,只不过,他却是鸡贼地搬出礼法先祖来压御史台。
    “常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叁公九卿、朝士大夫,身份本就有贵有轻,既然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也该有所不同,那么,《魏国律》按照犯人身份来论罪惩处,有何不妥之处?”
    “再者,《魏国律》乃是朱家先祖所定,祖皇帝都没有异议的律法,怎么到了你们御史台的口中,它就变得一无是处了?如此,尔等到底是将祖皇帝置于何地?”
    他面向姬骅,高高拱手,大义凛然道:“陛下乃是出了名的仁和之君,对祖宗先辈最是崇敬恭顺,怎么可能会违背祖皇帝的诏令,废掉《魏国律》?”
    他甚至加重语气,指责道:“尔等莫不是要将陛下置于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境地乎?”
    他一顶高帽戴上去,姬骅都不好直接表态,赞同御史台的说词了。
    不得不说,玉微瑕还挺会掰扯的。小红杏深以为然地点头感慨。
    朱满堂面露笑意,附和道:“不错,微瑕公子所言在理,陛下绝不是这等忤逆先祖之人。”
    玉微瑕很少有这等出风头的机会,心中踌躇满志,面带笑意,继续娓娓而谈。
    “至于阁下方才对世家与皇家之间关系的离间,我只能说,尔等寒门小子,心思简直太过浅薄!”
    “追本溯源,谁不知晓,祖皇帝到底是凭什么发家开国的?”
    玉微瑕看向判官团,“靠的都是忠心耿耿的世家,其中,最为功劳卓绝的便是玉氏。”
    坐在其间的玉茗老先生捋了捋雪白长须,笑笑不语。
    “玉氏对姬家皇帝一向忠心耿耿,大魏国建朝六百余年,几经传位换代,中间不乏藩王争权谋逆、犯上作乱,最后都是玉家先辈运筹帷幄,定国安邦,大魏国才得以繁衍昌盛至今。”
    另一朱家长辈朱岱起身道:“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当年武厉帝暴戾执政,致使民不聊生,驾崩时,本欲传位于嫡长子姬蘅殿下,姬蘅殿下乃是出了名的残暴不仁,若他登基,于魏国百姓岂不是一件大灾难?”
    他看向听众席中的玉凌寒,面上隐约有推崇之色:“多亏玉宰相慧眼识珠,亲自辅佐庶皇子出身的东海王殿下,也就是当今陛下登基,陛下即位二十叁年来,励精图治、勤政爱民,魏国如今才有这般生机勃勃的景象。”
    玉凌寒摸了摸山羊胡须,面上带着一丝笑意,姬骅面露惭愧之色,似乎对弑兄夺位一事感到羞愧。
    朱岱伸出两指,点了点御史台那帮人,奚落道:“尔等井底之蛙,岂懂鸿鹄之志?”
    “世家与皇权之间,本就密不可分,世家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延续魏国的昌盛。《魏国律》对世家子弟的庇荫,本就合乎常理。何须改之?”
    “下品无世族,上品无寒门。近年来,陛下与玉宰相仁心厚德,才准许尔等寒门子弟任职为官,尔等如今反来咬我们世家一口,简直忘恩负义。”
    说完,他愤愤坐下。
    朱满堂忙拍手,兴奋地跟着指责:“没错,你们这些寒门小子简直品德败坏,毫无感恩之心。”
    朱岱转头看了朱满堂一眼,见他只会跟着叫嚣放狠话,毫无自己的一番主见,心中叹息,朱家真是要彻底败落,再不复往昔辉煌,奈何蓉蓉不是男儿身,可惜,可惜!
    卢简辞再度站起身,与他们争辩《魏国律》的种种不合乎时宜之处,玉微瑕等人反唇相讥,一时间,月章台上,你方言罢,我再登场,好生热闹。
    小红杏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感慨道:“这场景,果然跟菜市场大妈们买菜没什么区别!”
    姬岑听笑了,“哈哈哈,你看猪猡公子气得肚子肉一颤一颤的,更像一头待宰的猪了。”
    小红杏跟着去看,顿时笑得欢快,两人抱坐一团。
    姬晏嫌弃她们没有淑女风范,屁股挪了挪,坐离她们远了点。
    玉含珠若有所思地盯着小红杏,目光细细瞧过她的五官,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像旧人,脸型小而精巧,琼鼻钝钝的,透着股娇憨之气,像江漓,而那双灵动的、炯炯有神的杏眸则像极了展云天。
    如果她是展颜舒就好了,她心中不由感慨。
    可惜,林菁当初说得清清楚楚,展颜舒不幸摔下悬崖,连脸都撞成一滩烂肉,他亲自将她埋葬了才回来的。
    她微微摇头,指腹拨弄过一颗佛珠,淡淡收回视线。
    月章台上的争辩越发白热化,两方人马说着说着,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打起来的架势。
    然,小红杏扫了一圈月章台,却发觉居然还有人在悠哉喝茶,正是玉无瑕。
    啧啧,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般做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小红杏瞧着他片刻,忽而,玉无瑕撩起眼皮子,远远朝她望过来,二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小红杏还没反应过来,玉无瑕手中放茶杯的动作顿了一下,继而,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自己头上戴着的玉冠。
    小红杏不解其意,朝他眨巴眼。
    玉无瑕指尖点了点玉冠,朝她挑起一边眉毛,一副问询的表情。
    小红杏跟着他动作,抚上自己的发髻,摸到流苏的时候,才觉过味来,他是兴师问罪,因为自己头上戴了江过雁送的羽雁步摇。
    她心虚了,眼神漂移,最后冲他绽开一抹讨好的甜甜笑容。
    玉无瑕将手放下,面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端的是清冷之态,他垂下眼皮,不再看小红杏。
    小红杏一看,心知他肯定是生气了,心中无奈,定定瞧他半响,他都不曾再将视线投向她这边了。
    玉茗见玉无瑕低着眸子,好似在发呆,故而将茶杯重重放下,笑着吩咐:“无瑕,帮老朽续杯茶。”
    玉无瑕抬起头,看向玉茗,他神情从容,眸光沉静,拿起茶壶,慢慢替他倒茶,还顺道帮卫君安,以及判官团的其他长者倒满茶水。
    毕竟,在这群人之中,属他年岁最轻、辈分最小。
    小红杏不认识这些判官,问:“岑姐,那位留着长长的雪白胡须的老先生是谁?”
    她瞧着,似乎他对玉无瑕格外亲近,二人氛围感也很融洽。
    姬岑看过去,解释:“那是玉茗老先生,乃是玉氏的族老,也是我表哥的伯公爷。”
    她还贴心地帮她介绍其他人:“那位童颜鹤发、老当益壮的长者,乃是定国公卫君安,亦是表哥的丹青先生,人称当世画宗。”
    小红杏点头,兴奋道:“我以前曾听过关于他的童谣,皆是称颂,卫国公很厉害,年轻的时候,乃是魏国赫赫有名的虎将,现在老了,威名亦不减当年。他的儿子、儿媳妇、孙子也都很骁勇善战,现在正在边关与蛮夷打仗,捷报频频!”
    姬岑摸了摸她狗头,夸赞:“没想到你对卫家满门虎将还蛮了解的,卫长临一家叁口打仗确实很了不得,说不定下半年,他们卫家军就要打胜仗,班师回朝了!”
    小红杏脑袋蹭了蹭她手心。
    此时,月章台上的答辩也终于到了尾声。
    姬骅抬起双手,面带安抚之意,朗声道:“诸位爱卿,稍安勿躁,此间议了,该是问询判官团意见的时候了。”
    御史台与朱氏等人也就陆陆续续地安静下来,坐了下去。
    姬骅看向判官团,面带如沐笑意,“诸公皆是才华洋溢、德高望重之辈,平日里清静无为、不参朝事,此番,朕派人相请,诸君予朕薄面,肯出席旁听答辩会,实在是朕的荣幸。”
    卫君安站起身,拱手道:“陛下言重了,我等皆是耄耋老者,平时头昏耳蒙,不问世事,如今陛下还肯请我们出席,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姬骅笑意更深,贴心道:“卫国公暂且坐下休息,莫要累着了。”
    卫君安笑着摆手道:“老臣身子还没薄弱到这等地步,陛下无需挂怀。”
    玉茗揶揄道:“卫国公,我家无瑕今岁还小,你怎么把他也算作耄耋老者啦?”
    卫君安这才想起坐一旁的玉无瑕,“哎哟”一声,抬手拍了一下脑袋,赔罪道:“我年老糊涂,竟把无瑕给忘了。无瑕,你可莫要怪为师。”
    玉无瑕站起身,微微一笑,“老师太客气了,身为学生,岂会有怪罪老师的道理?”
    玉凌寒眼见他对卫君安如此尊敬,反观对自己,简直天差地别,他心中暗暗生气,面上不显。
    姬骅问:“诸位居士,不知尔等对两方的答辩有何见教?《魏国律》是否弃之编新?”
    卫君安沉吟道:“老臣虽久不理朝事,但对于世家子弟骄横跋扈、欺市纵马等事,亦是时常有所耳闻,对于卢侍郎等人的种种发言,老臣深以为然,《魏国律》早已无法适应当代的朝纲社稷,既如此,不如将其供奉于太宗祖庙之中,令御史台重新制定新的《大魏律》,以为后世所用,方能造福大魏朝国祚。”
    姬骅颔首道:“卫国公此言有理。”
    玉茗正色道:“陛下,老朽以为此举不妥,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乃是后辈安身立命所在,如今,我们怎能不思源泉、自毁根柢?须知,树无根不长,国无法不立。废掉《魏国律》一事,老朽恳求陛下再叁思量才是。”
    姬骅沉默下来,面上露出迟疑之色。
    其他老者进言,一半支持卫君安的观点,一半支持玉茗的看法。
    姬骅听罢,转瞬点人提问:“郗太宰以为如何?”
    郗青山本来正在听众席看好戏,结果忽然被点名,心中暗道:倒霉!
    但也只好站起身,装出沉思的样子,须臾,他敛容道:“陛下,老臣认为,《魏国律》是否废除一事,到底事关重大,不如,我们让太史局占卦问凶吉?看看祖皇帝的意见?届时,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这个问鬼神的答案,还真是不出乎众人意料。
    毕竟,谁都知晓郗青山就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为人圆滑世故,向来左右逢迎,保持中立,既不得罪江过雁那帮冉冉升起的寒门党派,也不得罪玉凌寒那帮大权在握的世家权贵。
    此话一出,姬骅缄默,没有回答。
    郗青山抬袖擦了擦额头汗水,机灵地给自己搬救兵:“无瑕,你觉得外公这个主意怎么样?”
    玉无瑕就知晓他要拖自己下水,心中无奈,面上依旧是从容之色,直白道:“外公,我觉得不怎么样。”
    郗青山没想到他如此不给面子,瞪圆了眼睛,呐呐说不出话。
    玉无瑕又若无其事地补充道:“祖皇帝仙去多年,陛下怎会去扰他清净?尘间事,还是交给阳间人自己解决罢。”
    郗青山立马顺坡下:“无瑕此言不错,刚才是我冒言了,差点打搅了祖皇帝的清净,实属不该。”
    姬骅出言安抚道:“郗太宰也是一番好意,无须自责。”
    他转瞬问起玉凌寒:“玉宰相觉得呢?”
    玉凌寒起身,虽是对着皇帝,但他神色并不十分恭顺,隐隐带点傲慢,态度坚决道:“陛下,微臣认为,《魏国律》流传了六百多年,一直为我朝所用,打击犯罪、维护秩序,功劳甚重,绝不可言废弃二字。”
    “至于方才卢侍郎等人所言,尽皆一派胡言罢了!”他冷冷拂袖。
    他一表明立场,其他的拥护者立马出声附和,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江过雁站起身,面带清朗笑意,姿态亦是游刃有余:“玉宰相,你说卢侍郎等人所说皆是胡言?”
    他狐狸眸转了转,道:“不若也上来月章台,与御史台的人辩上一辩?也好见真章。”
    玉凌寒一向对江过雁看不顺眼,觉得他是只滑不溜丢的狡诈狐狸,嘴皮子功夫也十分厉害,他不擅长此道,便不欲与他多言,他瞪他一眼,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江过雁扇子蹭了蹭鼻尖,遭此冷落,也不觉尴尬,转而笑着对姬骅道:“陛下,今日这场答辩会如此热闹,听众席聚集了那么多世家贵女,我朝民风开放,广纳民意,不如,我们问一下这些贵女的看法?”
    姬骅有了缓冲的功夫,面上露出笑意,点头:“江卿的这个建议不错。”
    他面向台下,问:“尔等贵女有何看法,尽可坦言述之。”
    那些世家贵女都是来看热闹的,平日里不参与朝政,但也算是有点政治嗅觉,知晓此时贸然出言,只怕出风头不成,反倒要惹祸,因此,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江过雁扇子打开,慢悠悠地扇了几下,“江某素闻朱家有个才名远扬的小姐,对各朝律例了如指掌,不知她今日是否有前来?”
    朱蓉蓉仰头望向江过雁,江过雁的视线明明锁定了她,嘴上却装出没认出她的口吻,她心一跳,不明白他这是要自己做什么。
    姬骅顺势问:“朱小姐何在?”
    朱蓉蓉只好出列,“参加陛下。”
    姬骅见她长得秀丽清雅,与朱满堂那个肥猪样完全不一样,心中微微诧异,“你是朱满堂的妹妹?”
    朱蓉蓉颔首:“回陛下的话,朱满堂正是家兄。”
    姬骅缓和语气,问:“你对《魏国律》是否废除的争议,可有见解?”
    朱蓉蓉目光悄悄看向江过雁,江过雁一手摇扇子,一手状似无意地点了点自己喉咙,一张俊脸笑得更加人畜无害。
    朱蓉蓉顿悟,她吃了江过雁的毒药,至今还没吃到解药,此番,她若是不肯出言赞同《魏国律》废除一事,只怕,江过雁是不会把解药给她了。
    可她怎么可能会背弃朱家人的意愿,转道去同意御史台的看法?
    只怕,她要是真的这样做了,非得被逐出家门不可!
    心中两难,她不免沉思许久。
    姬骅见状,追问:“朱小姐想好说词了吗?”
    朱蓉蓉敛眸道:“小女想好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朱蓉蓉站直身体,铿锵道:“小女认为,御史台与朱家团两方的意见都是有误的。”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
    江过雁压下眉眼,扇子挡住了下半张脸,目光沉沉地紧盯朱蓉蓉,带着不善之意。
    姬骅被勾起好奇心,“哦?哪里有误?朱小姐但说无妨。”
    朱蓉蓉稳住跌宕心绪,凌然道:“旧法若有不完善的地方,可以改正,但绝不能废除,夫法者,天下之准绳也,人主之度量也。它可以犯错,但不能被罔顾。”
    “《魏国律》历经数代而立,绝非卢侍郎等人口中那般落伍偏私,以致于要丢之后快,小女以为,《魏国律》若有不适应这个时代的律例,尽可以众议而修改之。”
    她跪下,恳求道:“言废一事,万万不可再提。”
    姬骅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走上前,亲自扶起朱蓉蓉,“朱小姐所言,真是令朕茅塞顿开啊!”
    他哈哈笑道:“既如此,传令下去,即日起,《魏国律》交由御史台细细修改,重新命名为《大魏律》,以护佑我朝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江过雁带领着御史台诸人谢恩,“陛下圣明!”
    一道清越如泉水的男声道:“且慢!”
    姬骅闻声看去,笑意一顿,但还是问:“无瑕有何见解?”
    玉无瑕浅淡一笑,食指慢悠悠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语调舒缓:“见解谈不上,只不过,卢侍郎等人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我不得不提醒罢了。”
    姬骅眉心一跳,沉声问:“什么点?”
    “在他们看来,世家子弟犯罪,不可享有特权。此论,无可厚非。王法面前,不论贵贱,人人平等。”
    “既如此,我有一见,望卢侍郎听之。”
    卢简辞弯腰拱手道:“但请碧虚公子赐教。”
    玉无瑕停住手上动作,提高音量,扬声道:“天子犯罪,与庶民同。”
    姬骅低眸瞧着他手指上的那枚玉扳指,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玉无瑕停住转动的时候,龙头正好面朝外面,龙目睁睁,不怒自威。
    他眸中闪过一丝涟漪,很快归于平静。
    玉无瑕笑意更深,悠然问:“陛下没有异议吧?您可是天下至尊,当给我们这些世家门阀,做好表率才是。”
    姬骅无法拒绝,不然,以玉凌寒为首的世家不会退让半步,他只好笑着道:“无瑕此话,甚有道理,朕自然没有异议,卢侍郎,尔等修缮《魏国律》的时候,切记将无瑕方才所言,载入册中,列为首条,让后世帝王皆引以为戒、以身作则。”
    卢简辞脆声应下:“是,微臣遵旨。”
    小红杏看得啧啧称奇,与姬岑咬耳朵,感慨:“这不就是菜市场砍价吗?陛下本来要废掉《魏国律》,世家都不同意,朱蓉蓉出场调和,说不可废除,只可修改,御史台和世家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这不就是砍半价?”
    姬岑眉飞眼笑,揽着小红杏肩膀:“你还别说,真挺贴切的!”
    小红杏笑脸盈腮:“刚才他们在台上争辩的时候,我后来没注意听他们讲什么,只看到了他们飞甩的口水,恨不得喷到对方脸上,以啐死敌方取胜,哈哈哈。”
    两人又笑着滚做一团。
    姬晏觉得她们两个是智障,面露嫌弃之色,“喂喂喂,好歹是公共场所,注意一点形象行不行?不要滚到孤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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