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永远都会存在。”
    现在是什么,垂死挣扎的真心枯木逢春,亦或是回光返照?
    朴新了解自己,冲动不是突如其来。
    这几年他常驻秘境与藏书阁,晓得破除幻境的方法千千万,却一头沉溺进去。
    她平日爱俏不喜被天光晒,穿着红嫁衣皮肤白得像雪,与浓艳的妆容十分相配。这可恨的幻境,竟演一出小婵出嫁,身边的人却不是他。
    五脏六腑被钝刀子搅动,痛得他忘了分寸。
    真心瞬息万变,他不为自己辩解。
    这都是他该受的苦,大约是当初看小婵难过,却无动于衷的报应。
    谁让现在不被爱的人,是他呢。
    几年下来,少年少女长成,蜀山的模样也变了。
    七个人用不了多大地方,各有一间屋子,新修了炼丹和炼器的地,灶房,学堂依旧。
    别的地方全然被灵植和灵兽盘踞,林木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过去颓败的残骸。
    秘境中的妖有时会和他们一块出来,过去蜀山就不限制它们自由,来去自便。在凡间犯事,沾染因果,苦的是妖。
    降妖,七个人早已都会了。
    学堂里,朴新有生百合小婵四个坐姿端正,背脊笔直。
    银莲和杜鹃差一些,一个手捧着脑袋,一个歪着脑袋盯着窗外。
    小邦趴在桌上,睡得正酣。
    “姑姑。”
    “好。”盈川点点头,如今她对怎样当好长辈有些许心得。
    最要紧的是有事情把事情说清楚,平时保障好安全,时不时丰富伙食。
    修炼上用得着她的时候不多,藏书阁教导弟子的书籍讲得详细,疑难杂症清楚标明解决策略。
    “修行一途,大多数人都希望与天争寿,一年两年时光譬如一息之瞬。你们修行到今日,正好五年。蜀山弟子的基础功法,你们都已烂熟于心。秘境中的经历是否有用,全看个人造化。明天,你们就下山去吧。”
    小邦抬起头,双眼迷蒙,“就出师了?”
    有生飞来一个眼神,杜鹃老实闭口,悄悄给兄弟发密令。
    盈川见怪不怪,继续交代下山的事。
    傍晚十分才下课,七人三三两两分散走在前后。
    上一回七个人聚齐得是三月前,百合沉浸于炼丹,有生画符最讲究屏气凝神,轻易打搅不得。
    大家修炼法门与进度不同,有时候日夜颠倒,彼此见不到面再正常不过,杜鹃和朴新倒是焦不离孟,时常混在一块。
    银莲见姐姐的时候少了,一下课就主动挽着百合,轻声吐槽,“姑姑唠叨的功力大涨,我都快受不住了。”
    百合笑意温和,声音沉稳,“我们这几年都没下山,姑姑不放心。”
    有生快她们一步,慢悠悠扬高音调,“秘境中不会有妖伤人,山下可就不一定了。有些人最好是小心别被人放暗箭。”
    小邦假意听不见,脚步一拐撇开杜鹃,扯住小婵,“你,刚才怎么不替我解围。”
    小婵懒得理他,一个两个怪头怪脑。
    从秘境出来后,好几个人都开始发癫。
    朴新脚步微滞,克己守礼是君子之道,他尊重小婵的意愿。
    银莲正乐自己站在吃瓜前线,被小婵抓来解围,“你那株草怎么还没长第二片叶子。”
    几年前狐狸精送给他们的礼物里,唯有银莲分得的储物袋里有一株开了灵智的草,怎么也识别不出种类。
    这草得到不伤它性命的保证后,就如同一株普通灵草,从此一言不发。
    后头他们去请教狐狸精,它也说不清来历。
    罗盘绿光大胜,银莲便当盆景种着,和五年前移植到陶盆里的灵草摆在一块。
    姑姑办事情雷厉风行,第二天清晨,他们就到了渝州城。
    包袱里有金银,钱庄恢复营生,朴新去兑换了些散银。
    七人各自买了衣裳换好,在蜀山打扮随意,下山走在人群中便显得格格不入,十分扎眼。
    女子的衣裙难穿,银莲缠在衣服里,百合留下帮忙。
    等她们收拾好出去,只见成衣铺对面的棋馆,乌泱泱挤了好多人。
    有生她们站在最外侧看热闹,她们快步走去会合。
    “那手握权势的人,谁口口声声不是为了黎明百姓,放狗屁,哈哈哈,谁心里头不清楚。从古至今,那些说要民心的人,谁不是为了载自己这条船,为民心,还是为自己,你竟能分不清?婴儿说不出话,一啼哭大人就知道要喝奶。那些冠冕堂皇的争权夺利之人,做的贤名,写的碑文,你就分不清了?真分不清还是假作不清。
    年轻人神色淡然,不急不徐答道:“若说争权夺利,谁没有这个心思。这天下总有人要来掌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老者放声大笑,“你说对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将酒杯扔在地上,“咣”的一声脆响,“人都为了自己,那秦王怎敢要人为了他家的天下丢命,你又怎么敢大放厥词要人守秦王的规矩。”
    年轻人不恼,指了窗外对街的茶棚。许多人围坐在一起,里头有人说书,不知道说什么,一阵阵的叫好声拍手声雷动,掩盖下他们这头的争执。
    “先生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吗?”年轻人问,又自己答,“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些说书人也好,听众也好,所讲的无非四类,一类是些情爱故事,或书生小姐,或贞女节妇,又或者是些寡妇野汉之类的艳情故事,大胆一些的便讲些前朝公主后妃的秘闻。一类是权势争斗,如今天下刚平,讲的多是战事,谁胜谁败,哪个将官如何英武,哪个权臣足智多谋,这坐了天下椅子的人如何生来异象。太平年生,便是科举人才,编造些读书人的事迹,盛世的气象。当然,安稳的日子总是少的,哪一年没有些天灾人祸,这便是第三类,也最与多数人相干。一有祸事,遭罪的总是普通人,衣食住行,都不得安稳。这最后一类,便是些神鬼精怪故事,与种种事迹合在一起,引人好奇。我数这四类,必然不能概况世间诸般事迹,只是凡此种种,都有一样相同,先生可知是什么?”
    老头看他故弄玄虚,不喜道,“你扯这些,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是身份。这些故事惹人注目的都是身份。男人见公子王孙,诸侯将相,天下至尊,女人想掌上明珠,金枝玉叶,母仪天下,神仙妃子。当然,并非事事都是如此,也并非人人都能想到这些。说书里的故事让人觉得快意恩仇,悲苦怜悯,人人不同。村汉困于乡野,不一定想得到这许多,叫他想自己做皇帝恐怕会吓破胆。但有一样,他想不了皇帝宝座,却肯定敢想见得到的乡绅富户日子。”
    老头听他一串话,绕来绕去,已经不耐烦,“要说什么直说”
    “我是答人人为己。想当富户何错之有,想当王侯也没错,想坐拥天下也没错。世人渴求身份,正是求权。一则,身份由权势定,二则身份就是权势。这不重要,为何权重要,先生已经说了,就是要你做不愿意做的事,做别人家的百姓。太平盛世,世道纷乱,也都无妨一件事,多数人的命由不得自己,这多数人也都想着要别人做自己愿意的事,做别人不愿意的事。”
    “这几句话也算有理,世情如此。”
    年轻人赞同的点点头,“先生说得对,世情如此,古人讲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无非是讲究一个规矩,让人做该做的事,不能逾矩。世间矛盾纠葛讲究按理说,一个理字,由人立身到做事,与人相交,无不被个理字束缚。理要人听从父母命,要敬师长言,要尊皇帝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伦理,捆了世人的手脚。最要紧的是尊卑既定,站在头上的人便容不得别人来抢夺自己的权势,但谁不想站在人上,谁想屈居人下,争权夺利乃至硝烟必然纷起。人和人一样的面貌,有人高高在上,有人猪狗不如,千百年间世事如此。先生方才所说我懂,天下是谁家的,也不是百姓家的。这天下为何只能是一家所有,正是人的权势之欲,不是性命无忧,吃饱富足,是人人都想踩在别人的头上拉屎。”
    他话说得粗俗,老头听愣住,回神来叹道,“我半截入土,从不曾这样,我不指教别人如何做人,也不要权势。吃饱穿暖,自在而行,便是毕生所求。”
    年轻人拱手,“是啊,先生说得不错。一言怎可尽天下事,人人尊重,非己不欲,莫施于人。我盼这世道果真这般好。”
    “老天不予,人便要自助,助己助人。”
    老头说完,自己拄着拐杖走了。
    贩夫走卒,无不有自己的人格、尊严。
    小邦坐在原地,静默片刻,周身气质与蜀山上那个吊儿郎当的讨人嫌截然不同。
    小婵简直听得傻眼,实在对他刮目相看。
    朴新见她望着小邦出神,竟不由自主想追忆过去被她看着的感受,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
    规矩?有生想起旧事,和银莲姐妹俩同行,走到茶馆坐下,“原先那些世家大族,个个标榜自己流传百年,吃穿住行无一不讲究,衣裳要拿三种不同的香料烘,尤其约束女子讲究礼仪,说话言行得体,呼奴使婢讲求体统,以有规矩为尊贵。规矩体统繁复精致,愈是把人雕刻成一样的木头。他说的是有几分道理,文绉绉地却过于小儿科。难道靠规矩就能安天下?真正要紧的是谁握着杀人的刀。
    百合书读得多,气质像个先生,边给大家倒茶,边评一句,“寻常日子,规矩是不沾血的刀。”
    总不能时时拿刀架在人脖颈上,最好便是用规矩体统将人高高束起。兵不刃血,未必效用不深刻。
    银莲极少听她们讨论这些,插话道,“听说富裕的人家都讲究男女有别,亲兄妹也得避嫌,我们是不是要避一避。”
    有生听到这些就火大,忍着怒气道,“狗屁男女七岁不同席,难道不可笑吗?至亲骨血,反而要被规矩束缚,这规矩到底哪里好?真不知是怎么样的人才会奉为圭臬。”
    那样的日子真让人齿冷,她久不扮演温顺恭敬,差点连晨昏定省的滋味都忘了。父王最重孝道,即便他关心照顾不及所有儿女,却容不得她们有一丝不敬不孝。
    小婵对这些信手拈来,她当丫鬟时日日早起背诵府上的规矩礼仪,务必要记得比主家还牢固。
    “隔房的几位小姐,天天都有礼仪功课,十一二岁就得忙着学理事管家,仪容穿着真是一点一点量过,少有自在的时候。我们下头服侍的人,规矩抓得更严整,朴家还算是宽厚良善的人家。”
    一个中年男子自布帘后出来,走到茶座中心空出的台上,开口便笑道,“列为客官,今日我们接着说京里最时兴的话本《三生缘》,讲的是第二世,两人投身公子小姐,阴差阳错破镜重圆的故事,请听……”
    几人听得一阵,有生气得狠了,反而沉住气。
    周遭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她不欲生是非,低声与几人道,“可恨这些话本,还将这些东西奉为圭臬,不写人要守的规矩就显不出人的富贵,看不到人的苦楚。小姐就要恭敬温顺,浑身的本领只在管家理事上头,偶然生意家产管理得好,也个个安分守己。动不动就抄写佛经,修身养性,养出一肚子窝囊。有什么好?难道不觉得这压抑,叫人喘不过气来。”
    小婵深以为然,接着有生的话说,“小姐夫人地叫着,身上是绫罗绸缎,头上是珠翠金玉,舒坦是舒坦,这就自在了?非得蓄养忠心的仆人,造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楼阁,寻些无聊的琐事在脚上系上绳子,头肩上比把尺子。”小婵皱眉,“简直莫名其妙,就是以往真有这样的境遇,怎么还在话本里写这个,叫人看了听了莫不是真以为要把家里的女孩儿像这么管教,总没有女孩的好日子过。十几岁的女孩什么样,就满心想着成婚生子,实在过分。”
    “可见专有人臆想,越是缺什么,越是按着自己的模子描画。按她们这番道理,皇家岂不是最讲礼仪规矩,讲个屁。”有生点了酒,咕噜噜一盅下肚才畅快。
    银莲把她们俩的话听完,正式发表自己的意见,“公子小姐才不可怜,照你们的说法,他们已经是在权力格局中的人上人,虽然被束缚着不能随心所欲,可平民百姓的束缚,谁又会专门来说,我才不同情他们呢。”
    “谁在此处喧哗吵闹,”一队官兵忽然围拢不远处的棋馆,齐齐拔刀,茶馆众人作鸦雀散。
    街上仍有人躲闪不及,留在原地不敢妄动。
    百合几个互通眼色,和茶馆里头其它人一起坐在原处,不再交谈,只留意那头的动静。
    一盏茶的功夫,官兵收队,先前热闹的气氛不再,街上的人赶着回家。
    棋馆里看过热闹的人都懊悔不已,什么热闹能看能听都有讲究,实在不该瞎凑热闹。
    小邦和朴新从棋馆过来,眉眼打扮微微变动,茶馆主人仍是警惕不已。
    杜鹃不久后赶回,分发路引,七人便去旅馆安置。
    杜鹃吞吞吐吐,路上冒出句,“我看见姑姑了。”
    “然后?”姑姑不放心他们跟在后头保护,多么正常的剧情。
    为了不被打断,杜鹃抢着说完后半句,“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年轻,长相出众。”
    他手比划着那人的身形,其余六人的八卦魂空前高涨。
    “怎么不早来报信!”银莲扼腕叹息,竟然错过此等热辣场面。
    姑姑的形象要找几个词形容,那必定是清心寡欲,寡言少语,清冷出尘。
    他们一直对姑姑有没有过道侣藏着好奇,现下就是最好的时机,此行试炼任务:探寻盈川道君那不为人知的爱情故事。
    “你的弟子们来了。”男人放下筷子,颇为讲理,“我要不要回避?”
    盈川与他相见亦是措不及防,未曾留心掩藏踪迹。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小邦讨巧地作揖,“姑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位前辈是?”
    盈川困窘,哪里不晓得他们有多鬼灵精。
    她神色镇定,为两人介绍,“青城柳月道君,蜀山弟子小邦。”
    六人在对面窗户下藏着,是不是偷偷出头看一眼。
    怕全部过去打草惊蛇,小邦获众人推举冲当刺探军情的先锋,论起插科打诨,套人底细,他是实打实的高手。
    等了片刻,那边年轻道君告辞,小邦和姑姑仍旧坐着。
    好不容易各自分开,几人等得火急火燎,到了旅馆才完完整整听完一出老年人爱情故事。
    蜀山和青城弟子的结合,在那个时候是否生不其时?
    无论过程多美好,相约的人总有一方失约。
    符咒燃尽,重演姑姑的声音。
    “他说明日谈谈我们的事,那晚我以为我睡不着,可还是睡着了。”
    “他门派中亲近的长老去世,我不知情,兴冲冲发了术法考核过关的传讯符过去。
    他回信说安稳点,发现他那边的意外后,我还没有那么忐忑。反而是他说明晚,我很害怕。不过这次比以前好很多,我设想,假如他说不再联系,我要说行。”
    “然后呢,姑姑。”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我采的一束花开了,和师兄一起用午膳,练习术法,在摊子上买了两个泥人。如果他不是要分开,那我会问,他喜欢哪一个。”
    “姑姑,你为什么要这样。”
    “是不是太卑微了。”
    “好像是。”
    “那时候我大概是想,我想联系他就联系,如果联系不到,自然就算了。假使克制不住,不如把情绪消耗掉。”
    “姑姑还没忘记吗?”
    “我不喜欢他了。”
    “时间过了,就淡了。人本来就是这样。”
    “好可恶的男人。”有生气得想锤墙,红色的纱裙像刀一样利落甩动。
    朴新念了句李白的诗,“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百合喜欢下一句,顺口接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管它呢,姑姑高兴就行。”
    尽管她也看不惯那个男人。清瘦高挑,语言虽不多,样貌还算清俊。
    小婵嘀咕,“真不知道姑姑看上他什么?”
    “没想到姑姑品味这么差,放着英俊潇洒,青春貌美的我不爱,喜欢这么个人。”
    有生睨他一眼,冷冷道,“这也是能拿来浑说的?”
    小邦打了打嘴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该打。”
    杜鹃有些感伤,“两个人的事情,别人怎么说得清。就是冤家。不在一块就算了吧。”
    “姑姑若有喜欢的人,我替她抢回来,横竖什么仇什么怨,一个忘忧咒都能解决。”银莲拍着胸脯保证。
    “我反倒觉得,碰撞过后仍愿靠近的真心才打动人。话本里的痴男怨女,世上哪有呢?算计有什么错,谁心里没杆称,不过是各自看重的价码不一致。我不奢求一个人全心全意对我,只要他权衡之后的一分真心。”小婵话说得伤感。
    “可你只有现在,怎么权衡得起。”
    小婵不知道怎么样,小邦的话何尝不是她的顾虑。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为了感情一心一意,白头不相离,互相扶持。
    盈川不好意思同他们会面,等他们入住后,才踏进旅馆。
    掌柜拨打算盘,看见盈川,惊呼,“是你?”
    那年这女子同他定下约定,到了时日却只在他宅中留下一个装满金银的包袱。
    作为交换,他得给那些人提供一条生路。
    盈川见过的人少,对他留有印象,便点头回应。
    掌柜憋住满肚子话,替她开好房,指挥个小二给她那间房送盘果子。
    当年无意善举,替他在日后的清剿里留了条命。
    此后,他隐姓埋名,在渝州这个福地开了客栈,隐约听到过蜀山传闻。
    他终于踏实下来,预备将一家接过来,安心留在渝州扎根。
    晚上,有生气得睡不着,“我看不惯他。”
    小婵正欲表示同仇敌忾,接到传信,点亮一看,着实被小邦绝倒。
    信上写着:走,我们去砸了青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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