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机场白炙空洞的灯光照射着缺乏装饰性的地板和墙面,路人口中的腔调又回到了熟悉的美式口音。
    苏巧巧灵魂出窍般地站在行李转盘边,想像着自己行李的样子,一边默默祈祷行李赶快出现。她巴不得现在能立刻打开任意门回到她的小公寓里,戴上眼罩和耳塞,好好睡一觉。
    连续出差的日子也真的是受够了。前几天还对于造访新的城市感到新奇,再来就不断被工作追杀,每天超时工作。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环境,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就得移动到下一座城市,重新适应当地的新生活。每隔几天就在不同的床上醒来,没有一天能睡好的。真是难以想像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是这男人的日常生活。
    身旁的男人神采奕奕,脚尖打着轻快的节拍,穿过她头顶眺望转盘。
    苏巧巧带着深重的黑眼圈想:独奏家的体力果然惊人。
    她迫不及待地想与这个男人分开,再在这个男人身边待下去,她没有把握能继续隐藏好自己的心意。她明白自己在他身上索求的是什么,而那正是这个男人所无法给予的。她真的需要一点空间,和身边这个男人分开一点距离,好好收拾这段才刚萌芽的情感。
    「啊,是我们的行李。」陈奕韦迈步向前,将两人的行李从转盘上扛下来,拖着转身就走。
    苏巧巧追在他后头小跑步,在机场里穿梭,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身在国内线报到柜檯。陈奕韦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两口行李箱送上托运履带,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口深红色的行李箱再次离自己远去,差点没哭出来。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无助地泣诉:「我要回家。」
    「你答应我要陪我去一个地方的。」
    苏巧巧当然没有忘记那在黑暗中的承诺。「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她瘪着嘴问。
    「当然来不及。我跟艾莉克斯说过了,也帮你请好假了。」陈奕韦十分满意地笑起来,往贵宾室走去,恩准她在长达八小时的飞行之后洗去一身狼狈。
    苏巧巧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再次远离地面,朝天空越来越近,最后终于突破云层。崩溃的心情转为绝望,她平静地看向身边的男人,「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吗?」
    陈奕韦凝视着窗外的景色,一大片云朵宛若积雪般沉淀在下方,头顶上是无尽的蓝天。
    「我想请你陪我去参加初恋的婚礼。」他说。
    外头明亮的阳光在他脸上打下阴影,苏巧巧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男人如此脆弱的表情,像是轻轻触碰就会碎裂。他深吸口气,企图唤起沉积在体内整整十四年的回忆,带着哀伤的语调缓缓开口。
    「我喜欢过一个人,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深深爱过一个人。
    「十六岁那年,音乐院不再需要监护人陪同,我妈就回台湾了。我第一次嚐到了自由的滋味,没有人盯我写作业,逼我去上週六上午的中文班,强迫我唸那些完全不感兴趣的科目。我每天搭校车上学,下车之后就放慢脚步脱离人群,或是到了学校再偷偷翻墙出去,找地方练琴。下了课,回去接着上音乐院的课。
    「和我同年纪的音乐院朋友不多,上普通高中的人又更少,大家都分散在各个班级,没有人会发现我不见了。老师知道我们这群音乐院的学生很特殊,来上学不过只是为了完成义务教育,不太管我们,考试及格就好,那对我来说也不困难。明明可以选择在家自学,但我妈坚持一定要我去上公立高中,体验一般人的人生。
    「但我们哪里是一般人?我们的人生从拿起琴的那一天就已经被决定好了。比起花时间在对未来毫无帮助的科目,处理无聊的人际关係,我寧可多花点时间练琴,多念些乐理或是音乐史也好,反正跟他们也没有共同话题。我几乎都没去上课,只有被警告出席天数不足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学校,待在教室里就在手臂上练指法,或是拿笔想像运弓的角度。
    「记得那是个深秋的午后,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也许再过几天就要下雪。那天阳光灿烂,天空又高又蓝。顶楼已经冷得让人待不下去,我躲去学校乐团的团练室,拉了几张椅子当床睡,到放学之前这里都不会有人来。
    「然后她就这么出现在我眼前。那天她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胸前掛着一串项鍊,转头的时候就会叮噹作响。金色捲发在秋日的太阳下发着光,像是天使一样。她低下身来和我对视,笑着问我:『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学校的管弦乐团?』
    「那根本不是个问句。她说完就硬塞了把三角铁给我,向我保证很简单的。于是我成了全团唯一的打击乐手。每天提早一个小时上学,跟连音拉都不准的学生乐团一起练习,永远有人忘了带谱带笔带松香,当然也从来不会回家练习。刚调好的音总是撑不过前八个小节就走音,也没有人在看指挥,和音乐院严肃的学生乐团完全不同。可是大家还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在乐团里认识新朋友、谈恋爱,抱着乐器嘻嘻哈哈地回家,家长和朋友们也依然会为那五音不全的演奏鼓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音乐还有这样的形式,就算作为音乐本身残破不堪,音乐还是有着将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魔力。
    「她站在这一片混乱的场景当中,那么充满活力地舞动双手的样子,无论在哪里都像是有光。用她的手臂引领大家,示范每一种乐器,幽默地和学生开玩笑,耐心地把每一个翘课的学生抓回来。我总是故意打得很烂,错开拍子,在奇怪的时间点敲击乐器,直到她把我给留下来,对我说:『你错得很优美,在你的手下好像曲子都有了新的詮释,你很有天份。』
    「那时候我想:这人大概是个音痴。
    「我对她说,其实我想学指挥。第一次听见我主动想去做些什么事,她浅灰的眼珠瞬间亮了起来。从那以后,每天中午吃完饭,她都会把我找去音乐教室,讲解那些基础乐理,一起听她喜欢的交响乐,眼神发光地诉说对于音乐教育的想像,说音乐如何改变人的一生,而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在她眼里,我只是个顽劣的学生,对于未来毫无想法,只有她能看见我身上微小的音乐才华。她想紧紧抓住这一道微光,将我拉回正轨。我那时候以为,她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即使没有小提琴还依然在乎我的人。我努力假装什么都不会,呆呆地问她谱上的记号和术语。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看得见她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对我说话、对我笑,只想把关于她的所有都记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在一天当中剩下的二十二个小时里想念她。
    「总之,我对她展开了此生最猛烈的追求。练团的时候,站在最后排对她拋媚眼,用嘴型无声地说我喜欢你。为她摘花、为她写诗、为她烤饼乾、为她每天都来上学,只因为想看她对我展开笑容,又或是看她为我不受教而苦恼。
    「有次午休的辅导时间,我站起身,越过课桌亲了她,她的脸红得像熟得正好的苹果。她用谱遮住自己的脸,直到慢慢把谱放下来,轻轻回吻,然后害羞地笑起来。美梦成真的感觉,真的很不可思议。她就像是我的胡桃钳玩偶,因为一个吻就活了过来,将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带到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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