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在皇宫的书阁待上一整天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幸而冯幻的手稿为这件事添了许多乐趣,整理他那些有趣的笔记、评论,誊写他精彩纷、呈妙语连珠的文章实在是一件能令人忘忧的工作。从兵法政事到乡野趣闻皆信笔拈来,难能可贵的是,就连我这个不怎么喜欢读书的人都看得入神不忍释卷了,真是受益匪浅。认真读过他写的那些东西,我不由感叹此人学识之渊博,确有经天纬地之才,东川三百年无人能出其右的评价毫无托大之嫌。
    日近西斜,来公公一直没见我出来便上了书阁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书桌前端坐了一整天。我有些恋恋不捨地跟着来公公出了宫,想想年少时因为叛逆而浪费的大好时光便有些懊悔。
    阿縝对于我开始挑灯夜读颇为不解,但仍殷勤地替我打着蒲扇。
    “唉。”他听我叹了口气,忙问,“怎么了?”
    “热。”我睨了他一眼,他立刻把扇子打得呼呼作响,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样抱着我,扇得再快也没用。”他一僵,撤了圈在我腰上的手,从榻上慢吞吞地爬了下去,脸上十分平淡,可在我看来却是极为委屈的表情,像是对我无声的控诉与鞭挞。
    “少爷早点歇息。”
    我看着他退出了房间,手里的书翻了几页,虽然燥热已解,却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支棱着耳朵听他的动静,可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进屋。直等到夜深,我在床上半梦半醒迷迷糊糊,身旁才有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我知道是他悄悄回来了便翻了个身把腿往他身上搁,身体也朝他那边靠过去,刚贴上没一会儿,我就从迷糊中彻底惊醒了。
    “你怎么这么凉?”我揉搓着他的胳膊,他的身上凉得不太正常,我紧张地问道,“是不是生病了?哪里觉得不舒服?”
    “没有。”他把我朝床上按了按,搂紧了我,“不热了,睡吧。”
    我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去泡凉水降温?怕我嫌你热?”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挠他的痒,把他压在床上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如愿,“是也不是?”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以后不许这样,骤冷骤热容易得病,”见他居然还有些犹豫,我连忙道,“改明儿去铺子里挑两匹南湘的丝料,做两身衣服,虽然有些女气但咱们就在屋子里穿,凉快最重要。”
    他点点头,“都依你。”
    我喜滋滋地从他身上爬了下来,抱着他一条胳膊,突然睡不着,精神了起来,便同他讲白天在皇家书阁里看的那些冯幻的手稿,直到渐渐睡着。
    我很少出那幢书阁,一是不敢在皇宫中随意走动,二是冯幻的那些文章对我的吸引实在太大。我前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求知若渴的时候,恨不得日晷移得慢一些,令我能在书阁里多留一会儿。可我毕竟是个不怎么埋头于书案的人,不出三日就腰颈酸痛,不得不在用过午膳之后小憩一会儿。
    天气有些闷热,我睡不着,而那些常年待在书阁里的大学士们都是一把白鬍子的老先生,说起话来之乎者也,就连间聊都要引经据典,令我颇为头疼,于是我索性独自下楼来走走。读书的地方自然偏僻寧静,草木也相当茂盛。我心情颇好,一边走一边回味上午看的文章,直到看见那个坐在花坛边的小孩。
    他看起来非常小,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白色缎子的小褂子,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虽然脸上都是汗,可扣子却扣到了最上面的那一颗,规行矩止,当是有个严厉的好师傅。他应该很早就看见我了,在我发现他之前。可他既没有大叫也没有动作,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一步一步走近。我打量着他,料想他必然身份不俗,便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走到这地方来了?跟着你的小宫女小太监呢?”
    他不动,也不说话,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盯着我不放。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我朝他伸出手,却发现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戒备起来,这令我有些意外,也许他这个年龄还听不懂我说的话,可我还是耐着性子慢慢讲给他听,“我不是坏人。我叫鹿鸣,皇上派我在书阁里整理文章和手稿,就在这里,你刚刚瞧见我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不是?”
    他年纪虽小,但对人的戒心很强,我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我,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可我也不是没半点收穫的——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允许我坐在了他的身旁。他彆扭地扭着头,我看着他小小的侧脸被太阳晒得发红,这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阿縝时的事情,差不多应该也是在这样的年纪,或许是更早一些,早到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仿佛我和他自从有记忆以来就是在一起的,可初见他时,他的眼神却始终令我难以忘怀。也是如此戒备,像是一隻齜着还没长齐牙的小兽,虽然年幼,但仍有不容侵犯和忽视的力量。
    我在烈日下昏昏欲睡,向他提议咱们是否要上书阁去坐坐,他抬头看了看那小楼,又看看他正对着的通往外面的门,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无法,只得这样陪他坐着。
    突然,那孩子站了起来,朝门口跑去,我反应迟了些,等他跌跌撞撞跑出老远才起身去追。只听他高喊,“舅舅!舅舅!”然后站在门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脚下一绊,这会儿哭岂不是叫人误会我欺负小孩?而当他口中所称的舅舅出现在我眼前时,更令我叫苦不迭,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是我西津的皇储,陛下唯一的儿子。
    “佑祺、佑祺乖,别哭了。”夷嵐珣冲过来将小太子一把抱起,搂在怀里哄了又哄,看他那样子也是急坏了。他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也是喜极而泣,虽然板子逃不了,可至少脑袋还能牢牢地待在脖子上。夷嵐珣转过来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慢慢收敛了起来,将孩子抱给了旁边的宫女。
    若问我现在想不想要他死,答案仍是肯定的,就像他还是想要我的命一样。
    “你的胆子,真是不小。”他说道。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陛下这几日终于精神好了一些,便将几位重臣招到了跟前,他积攒着许多政事要处理,上京还有一个东泠的王爷要小心提防着。可我却不明白,把我叫去又是何用意。宁察郡王擅做主张,将那些蛊惑圣心的炼丹师全都杀了,却无法杀死陛下的心魔。
    “知道自己不当讲就不要讲。”陛下形容憔悴,放下手中的奏章,揉了揉太阳穴。将宁察郡王想要劝诫他远离炼丹的话在还没开口前便给堵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在角落里站着的目不斜视的我,问道,“整理得怎么样了?”
    “内容庞杂,尚需时日。”
    杨牧晨点了点头,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对他而言,整理冯幻遗留的手稿是同国事一样的重要。他突然笑了起来,问我,“看了这么多,可有悟了些什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向前迈了一大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请陛下不要再服用金丹了。”
    我算是将宁察郡王想要说却没能说出来的话给挑了个明白。
    “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你。”他站在书阁的大门口对我说道。我扭过头不想看他的脸,他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脚步,“我知道你不是冯幻,可我不能冒这个险。”
    后面还有一句,却说得很轻,我没有听到。可光是那一句还是令我一怔,猛地转头,发现夷嵐珣已经走得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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