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所及是一片苍白,他心慌地贴在玻璃上头,看着里面那张被仪器包围的病床,上头躺着近乎全身裹着雪白绷带的人。
    那人面色苍白,口鼻被氧气罩掩着,那起伏的胸口说明着他还活着的事实。
    他在心底吶喊着苍无的名字,不断吶喊着。
    皇甫曲歌站在廊边,与向皓丽一坐一站看着贴在玻璃帷幕上的人。
    那夜他们看见坐在浴室里被悲伤气息包围着的初善雨,告诉了他这个噩耗,不知从何生来的气力,高烧三十九度的人就这么跟着他们到了医院,曾经一度被高烧打退躺在病床上,在医生施打了一剂退烧针后便又下了床来到这里守候着苍无。
    因为感冒带有病菌,初善雨被阻止进入加护病房内探视,避免带进更多的病菌引起其他的併发症。
    几天前,他们接获警方的通知,得知苍无出车祸进医院的消息,两人匆忙赶来后,在现场留守的警员将一个金色包装的纸盒交给了她,是订做的两只戒指。
    她知道那是苍无要给初善雨的物品,银色简单大方的设计和内圈里雷射雕刻上的字样,很明显就是苍无设计的証明,是因为这只戒指酿了祸吗?
    苍无有可能如此不小心吗?
    后来承办这件车祸的警员告诉他们车祸的经过,那天夜里苍无出了门,目的似乎是为了领取这件物品,沿途上因为一辆的货车为了逃避警察深夜的酒测临检违规超速又左转,撞上了对向车道直行的车辆,货车车头直接撞击左侧驾驶人,当场昏迷失血送医过程还一度出现了休克症状,警员在做调查时发现了车辆上这个盒子,里头的物品让人联想到应该是要送给女朋友的礼物,所以才辗转通知她到场,并将物品移交给她。
    曲歌知道这件事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向初善雨提起这件事,犹豫了好一阵子后才直奔他家。
    她握着手中的盒子,走上前去,强拉过死贴在玻璃上失去温暖的手,将纸盒塞进他手里。
    初善雨得知苍无出事这几天没掉过半滴泪水,只是撑着一张病到苍白的脸看着病床上那人,就只是看着。
    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有多煎熬多痛苦,他的双亲是这么走的,难道老天也要让苍无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吗?
    医生说了,病人的情况很有可能在睡梦中随时离开人世,要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可这样要他怎么准备!
    怎么准备!
    他那天夜里对着自己说只是出门一趟很快回来,怎么会知道那天是最后一次说话,如果时间能再来一次,那天他绝对不让他出门。
    是他的错吧?
    那天让苍无消耗了那么多精力在自己身上,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酿成了车祸啊。
    这人做事一向小心的,对向车道的动作应该早就看见了才是怎可能因为这样而出了车祸,是过于疲累恍神了吧……
    突然间起了一阵骚动。
    一批的护士和医生急忙地赶到了加护病房,他眼睁睁的看着苍无的胸口失去起伏,医生取过电击器就要往苍无身上贴去。
    一直在后头无声的两人在加护病房内出现骚动时就来到了初善雨的身旁,及时抓住看见正在被电击抢救苍无而惊呼失控的初善雨。
    灰白色的回廊上响彻着初善雨的尖叫吶喊。
    「不要、不要啊──他会痛、会痛啊──」
    失去意识前,初善雨看着那白色的布覆盖在苍无的脸上,医生摇头又叹气的模样深刻的烙印在眼底。
    最后,所有的意识消失在医生注射的镇定剂下。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初善雨被惊扰而醒,他仰望着天花板,很清楚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学长正在跟小曲交谈。
    「小初,你、你还好吗?」曲歌见初善雨睁眼立即靠上前关切。
    初善雨转过头,一直没有去剪的黑发散在床上,随着转头的动做些许压在脸颊下,有些刺痛。
    他看着宛如亲人般的曲歌,颊边拉出了一抹淡笑,曲歌双眼通红是已经痛哭过的証明,站在一旁的学长只是凝着一张脸表达悲痛。
    「我很好、真的。」他以淡然的口吻回答着曲歌的问题,也是欺骗自己。
    掀开白色床被,他下了床,看见摆在一旁那只金色的盒子,开了盖取出里头那只合适自己指围的戒指,将戒指套上左手无名指。
    接下来的日子他着手办起苍无的后事。
    首先他先打了一通电话到店里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因为他无法确保自己这一个月能够专心一致的工作,光是想到要打理这些后事他就得花上好几个小时做心理建设。
    他放空自己的思绪去处理那些事情,夜里他完全没办法思考,只是麻木的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没有收拾这间房子里苍无的生活痕跡,任凭所有的气息混杂,他还不想承认苍无已经离去的事实。
    这时候他很痛恨为什么自己能够这么冷静,要是能够昏昏沉沉跟那些痛失挚爱的人一样那该有多好,再怎么样都比现在这种思绪清晰的状况好上百倍。
    所有的事情准备有多久、筹备有多久、过程序要跑多久,初善雨就有多久没办法闔眼睡眠,闔上眼,他就清楚的看见自己与苍无这些年间的互动,所有的画面清晰到彷彿又重现在眼前,能够亲耳听见苍无所说的话,能够感受到苍无肢体碰触到的地方隐隐发热,那太难过了,因为他脑子更明白的正提醒着自己苍无已经死亡的消息。
    还记得那天医生宣告苍无死亡摇头叹气的表情,白色的布幕在一霎那覆盖住了苍无被白色绷带包围住的脸庞。
    在那个瞬间,他才觉得天塌了,醒来却冷静到不可思议。
    夜里不成眠时,他会趴在那天那扇窗台前,抽着菸,看着楼下车道来往不断的车辆,然后当天际微亮时,进浴室冲洗又是出门处里那些令人伤心又麻木的手续。
    几个月前那句玩笑似的对话不断的浮现在脑里。
    这算拋弃吧?
    他终究是知道他的理性,他不会去饿自己、伤害自己、企图自杀都不会,只是麻木的放空然后等死,就这样。
    如果我拋弃你,你应该不是绝食,是得肺癌死亡。当想到这句他还是捨不得放下手中的菸,只是哼哈了两声又沉着脸色继续吸食着那些白雾。
    没有人阻止了,再也不会有一隻手伸出来抢走菸,气呼呼的臭骂着他对他大肆训话。
    在苍无即将要被火葬前,他不顾眾人的目光最后一次亲吻了他,即便爱人已被车祸弄得面目全非、伤痕累累,他还是低下头深深地用自己温热的嘴唇去碰去那冰冷发紫的唇。
    在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后,初善雨在曲歌的陪同下来到了八里海岸。
    入了夜的八里海岸线被远处的黄色灯光燻得朦胧,远方的天际还有一点微亮,红霞、紫云,逐渐转黑,被暗夜吞噬。
    他们并肩坐在岩石上,看着暗夜里灰濛濛的浪花拍击在岩石上,小小的像是在挣扎。
    它们的生命短暂,却有着一瞬的灿烂,就像他怀里那只骨灰瓶,打开瓶盖伸手在瓮里捞着,灰白色的、属于人类的骨灰,那是苍无曾经存在过的象徵,随着他捞起的动作从指缝间溜走。
    他握不住他,就像他没握住父母般,让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自己的指间流逝掉,一个也没能把握。
    昨天他找到了那个替苍无製作戒指的师傅,当那师傅看见他时吃了一惊,因为他并不知道那对戒指是做给一对同性恋者的对戒,毕竟总是有人的指围大了点,这种事见怪不怪。
    老师傅脸上的惊愕初善雨看得一清二楚,他没说什么,只是问了几个问题便离开。
    他只是想知道,苍无究竟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来到这里请人製作了这对戒的。
    屏除了对同性恋的歧视后,老师傅滔滔不决地说着看见设计图时的感想,他甚至记得两人一见如故高谈阔论的内容。
    「他说因为想通了、肯接受了,所以他来定做这份礼物准备给自己的爱人一份惊喜,说在等一段时间要带他出国结为连理。」
    这样一段话在初善雨的脑海里盘旋了好久,原来对方是这样子打算的,只是都不可能了。
    他手里摸着那灰烬,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自己这一生真像扫把星,谁是他亲友谁就死于非命,三个人,一开始是亲生父母,到后来的第三个人是自己用尽所有气力与情感去爱的人,原来太靠近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啊……
    初善雨忍不住悲观的如此想着。
    曲歌坐在他的旁边,看着初善雨不断在瓮里翻搅的手,没说话。
    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长发,这个像自己大哥的人,除了给与初善雨温暖外也不外照顾着她,虽然有交集的次数并不多,但她很明显的感受到对方也是努力的爱着小初,而自己是被爱乌及屋的那位,也感受到了不少的温情,只是那时候她的想法悲观,让他俩为了自己的问题苦苦思考。
    她一直记得进第三次医院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的对谈。
    他们总是这样关切着对方,每个人都在跟他交代自己要是先走对方该怎么办,她听得很开心,他们能够找到一个为对方如此着想的伴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所以她答应了却是希望这种情况一辈子也别发生,无论哪方都会令另一方感到心痛难过。
    「苍大哥,你怎么没想到要是我先走了,你跟小初要谁来照顾?」
    「你长命百岁,就算先走你房外那个也会照顾我们不用担心。」
    「你真的很讨厌耶,难怪小初老是跟我抱怨你脸皮厚说话更是。」
    「过奖,要是哪天又需要『跪得容易』我一定做给你。」
    「少耍嘴皮,没有人会先走的。」
    没有人……但是最后还是有人偷跑了。
    曲歌眼角默默的滑下一行泪,被初善雨抹了去。
    他站起身,将瓮塞进她的手里,双手合陇,「小曲,快,倒进来。」
    满满的骨灰盛在掌心,海风吹走了一些落在脚边,「臭苍无,我爱你。」
    灰烬一瞬间朦胧了双眼,随着大风刮进海里。
    他说过:「大自然散佈的第一场雨造了大地、一片荒芜苍茫的大地。最初出自一片善意的雨水,凝结了滚烫的岩浆,造了大地。」
    「所以我们天造地设。」很有苍无的风格,大剌剌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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