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打什么主意?」
    莉塔莎从铜镜看着黑发法师毫无波澜的面孔。这几年她的连系镜毫无回应,就在她已经放弃的时候,对方却突然间接受了她的邀请,劈头就是这一句话。
    但这也足够让她明白自己的咒语再一次成功发挥了效用。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没有任何恶意,赛提尔。」她说。
    「你在他身上放真实之眼。」
    对方气势汹汹,脸上仍是那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莉塔莎不禁微笑起来。
    「真实之眼一旦被识破就会被轻易摧毁,我一点也不指望它,就算那是我最得意的法术之一。」
    赛提尔沉默了一会,接着缓缓开了口。
    「我被刺客袭击了,那些刺客身上也有类似的符咒。」
    「符咒?不可能,我开发的符咒不是随便卖的,那是国家机密──」莉塔莎顿了顿,「等等,你说类似是什么意思?」
    「和你的法术结构基本相同。」
    「你是说有人也找到了解决真实之眼和法术刻印相衝的问题?」
    「法阵没做任何更动,但他们靠材料加强效果压制副作用。」
    「是家族的?天哪……」莉塔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接着叹了口气。「龙鳞、龙角、独角兽血?他们……真是下了重本,但我发誓自己绝对没掺和进去,你不是我的敌人,赛提尔。我和你同一阵线,那些老骨头瞎了眼,我可看得清清楚楚──」
    「你和那恶魔交易了什么?」赛提尔打断她。
    莉塔莎闭上嘴,沉默了几秒才又开了口。
    「我不和恶魔做交易的。」
    「口头交换对希雷特来说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他比较……诚信。」
    「噢,他真的叫希雷特?」莉塔莎语调轻快地说:「对了,你喜欢他吗?他真是个美男子,还很痴情,虽然看起来总是很忧鬱……」
    赛提尔瞇起眼睛,她不想告诉他。
    在被通缉的情形下自己不能为此做任何事。侵入性的咒语一旦生效,就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尤其对方身为王国的菁英探员──大名鼎鼎的搜查者莉塔莎?赛恩,她肯定能马上得知自己的位置。
    思及此,他一个动念就切断了联系。
    对方的通话请求几乎是在同时传送过来,他面无表情重新开起了连系,心底隐隐带着些许希望。
    「赛提尔,我知道你是被他陷害的!」莉塔莎拔尖了声音大叫:「你甘心这样?你就甘心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
    「你和他交易了什么?」
    「鬼才要告诉你!」
    赛提尔失望地切断通讯,这次他没给对方任何联系的机会。
    静寂再次笼罩了周遭。赛提尔转身看着他所处的空间──他的眾多居所之一。木质的地板和墙壁,曾经排满墙角的书本已经被他清空,柜子及桌上也空无一物;连通外界的唯一门口被堵死,只剩地板上的传送阵。
    他站上去,喃喃念诵咒语。
    光芒从地上的法阵氤氳而上,渐渐包围住法师四周──然后,短暂的凝滞过后,房间驀地摇晃起来。
    地板塌陷、墙壁崩落,组成法阵的墨水破碎成粉末,暴露而出的空间晶石被崩落的木屑深深掩埋,再也看不见任何魔法的踪跡。
    同一时间,赛提尔睁开眼睛。
    他已身处熟悉的空间,无数传送阵在他脚下隐隐发光,前方是条阴暗幽深的走廊。
    他步向前方,抬手点亮墙上的光照法阵。冷色光晕染了前方的道路,却在尽头融入暖色色调;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驱散了些许寒冷。
    赛提尔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和别人共享同一住处。
    他走过走廊,在房间里找到光芒的源头──是蜡烛,摆放在桌上雕刻精緻的烛台,将屋内染成温暖的橘黄色。一旁放着烤得香气四溢的牛肉、加入香草调味的马铃薯泥、铺上乳酪烘烤的蔬菜及不曾出现在这里的高级红酒。白瓷盘及玻璃杯反射耀眼的光芒,几朵鲜红的蔷薇衬着浅绿色的玻璃花瓶娉婷站立,其下缀着花纹的桌巾以优雅的角度沿着方桌边缘垂坠。
    希雷特端着餐盘从厨房走出来,声音愉快而温暖。
    「你喜欢吗?这里连个餐桌也没有,所以我──」
    他突地住了口。
    不过一瞬间,桌子就被无形的外力捏碎。餐盘餐具和酒瓶乒乒乓乓碎裂一地,烛火沿着桌巾延烧,而后被无声地熄灭;焦黑的桌巾混杂食物和红酒,被染成惨澹的顏色,像个饱受摧残的少女无力地蜷缩在那里。
    赛提尔的脸色白得吓人,表情愤怒而充满压迫。他喘着气,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用力握着法杖的手指关节泛白。
    「我不在餐桌吃饭。」他冷冷地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
    他转身正要离去,希雷特走向前,从后方环抱住他。
    「我说过,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他轻声低语:「告诉我,你的恐惧来自何处?」
    赛提尔挣脱开来。他转过身,面色严厉地持杖指他。
    「如果你想待在我的房子里,」他一字一句地说:「就别试图侵犯我的隐私。下一次,我会把你轰回原本的地方,别挑战我的耐心!」
    他转过身,怒气冲冲走回书房。这一切都让他不舒服,暖黄的烛光、桌巾、花、食物的香气、希雷特,都是不应该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东西。
    「亚斯塔!」他喊着:「亚斯塔!」
    他在书柜一角找到他的黑猫。赛提尔伸手将牠抱起,把脸埋进柔软的猫毛中,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直到暖意染上他的后背。
    「滚开。」他闷声说。
    「你必须吃点东西。」
    「我看到你就倒胃口!」
    希雷特抓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赛提尔抬起头,装着麵包和肉片的盘子被递到他面前,热腾腾冒着香气。
    「我坚持。」他轻声说。
    黑猫逮住了空隙跳下他的膝盖,跑得不见踪影。赛提尔瞪着他,嘴边扯出了个冷笑。
    「你以为我还被困在你的房子里?这里,」他指指地板,「是我的地盘。我抬抬手指就能让你滚进魔界,而你竟然说什么,我坚持?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开始想家。还是命令主人让你觉得洋洋自得,使魔大人?」
    希雷特垂下头。
    「我请求你,我的主人。」他轻声说,整个人瞬间瀰漫着悲伤的氛围,「别这样对待你自己。」
    赛提尔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愚蠢而无谓;他烦躁地端起餐盘,把食物塞进嘴里咀嚼起来,没多久就把午餐一扫而空。
    他把空盘塞回去给希雷特,随手抓了一本书开始阅读。
    等希雷特整理完厨房及那一片残骸回到书房,所见的景像已恢復往日的寧静祥和;赛提尔已经完全沉浸在书中世界,周遭的气息专注而平稳,再也没有什么能打扰他。
    希雷特安静地望着他,小心地找了一处角落,跟着看起书来。
    在咒符与法阵串连起来的世界里,时间流动得轻缓而毫无声息。待赛提尔察觉时已然黄昏,橘红光晕从窗帘边缘晕染开来,黑猫走过来蹭着他的脚踝,发出喵喵的叫声。
    赛提尔放下书,温柔地看向在自己脚边的猫。
    「亚斯塔,肚子饿了?」
    他摸摸黑猫的头,起身走出书房,无视跟在他身后的恶魔开始生火煮饭──他毫无技巧地把鸡肉丢进加了水的锅子里煮熟,不加任何调味料。等肉熟透后他从锅里捞起一些切碎,加进切成一段段的小麦草放在盘子里,然后把剩下的捞起来放进其他盘子,再切了几片黑麦麵包。
    希雷特在一旁观察,那看起来像是他自己的份,和猫吃的一样清淡无味,而他很确信那口味并不是赛提尔的喜好。
    「我都要嫉妒起那隻黑呼呼的小傢伙了。」
    希雷特忧鬱地说,赛提尔看了他一眼,将其中一盘塞进他手里。
    他惊讶地望向赛提尔,后者面无表情地端着一大一小的盘子走回书房──他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猫在书房解决晚餐,这还是第一次。赛提尔有些不自在,但并不十分在意,他想在他习惯前恶魔就会忍受不了而离开,那不会很久;希雷特开口表示以后由他负责所有人和猫的伙食,对此赛提尔不置可否,他看着恶魔比平时更加缓慢优雅的用餐动作,在心中承认自己的心情确实比平时好上那么一点。
    希雷特就这样在赛提尔的房子中住了下来,过程顺利得远超乎他的想像。
    赛提尔没什么表示,没与他订契约,没要求他做任何事,只是把其中一间杂物间清空再加了张床,然后继续埋首于自己的工作。有时他一专心起来就会忘记他的存在,头几个礼拜希雷特还会从赛提尔眼里看见「你怎么会在这」的愕然,久而久之赛提尔似乎终于习惯了,偶尔还会回应他的攀谈,每一次都让希雷特喜不自胜。
    赛提尔过于安静了。在家里的时候,他甚至比身处魔界时更加沉默寡言──他几乎总在看书及施法。除了睡觉及例行维护法阵以外,大多时间都是待在那间宽敞异常的书房里进行研究;他没怎么管希雷特,所以恶魔理所当然拋下他腾出的杂物间,跟着他进驻了堆满典籍及施法材料的书房里。
    人类施法的方式和魔族大不相同。如果说恶魔燃起的火焰是种族天赋,人类法师放出的火烧咒就像是鑽木取火那样的学习歷程──他们身上的魔力不若魔族充沛,也不像恶魔拥有弹指间将其运用的天份,却懂得利用规则强化,让有限魔力达到最高效益,组织出他们想要的各种魔法。
    希雷特与他的同族有时也会画画法阵,给自己的得意法术取名字,喊喊口号威吓敌人之类的,但他们魔法的构筑方式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希雷特看不懂那些艰涩的人类魔法书以及赛提尔凝神描绘的符号,虽然那不影响他欣赏赛提尔施法。
    那过程就像艺术品的创造。赛提尔会画出一个个繁复的法阵,从虚空中传送物品、製造几可乱真的幻像或是隐藏黑猫的身影,在小型结界内施展各式各样奇异的法术。
    有时,赛提尔会闭着眼彷彿进入冥思,有时振笔疾书在羊皮纸写下长长的文字,有时安静地阅读厚重的魔法典籍──他这样做的时候,那些可以被归类为钝器的厚重书籍会在书柜和他之间飞来飞去,自动翻页、排列整齐,然后飞回它原本的地方待着。
    偶尔他会对他身旁打盹的黑猫说话,像是「抗衝击法术未必能增强传送法阵的稳定,除非两者的核心有所连接」「幻惑阵的困难之处在于本身的易变性质,但同时也造就了它难以破解的特性」。那比起交流更像是自言自语,希雷特确信亚斯塔的回应里没有任何理解主人意思的成分,牠只是隻猫。他明白赛提尔对亚斯塔讲话只是他的习惯,因为他总是孤身一人。
    从被家族逐出后,他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希雷特理解那种孤寂,他多希望赛提尔能对他这样说话,哪怕自己也多半听不明白;他只是希望他能至少看着他,知道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但赛提尔的眼光鲜少落在自己身上──他仍然不信任他。
    然而,却又允许他待在这里。希雷特将自己房间的扶手椅搬进书房,就在赛提尔的桌椅旁边。他会在他身旁画画图素素描,尝试读懂书房里过于艰涩而不知所云的魔法书以及其上字跡娟秀的註记,偶尔也会看看自己从市集买来的小说,但大多时间都在看赛提尔。
    希雷特喜欢看着他沉浸在魔法中的样子。他紧绷的眉头和抿起的嘴唇会在不知不觉间放松,黯蓝色的眼瞳专注而毫无杂质,表情安详而静謐;他还发现了赛提尔遇上难解谜题的习惯──他会停下所有动作,然后抬起头,用着朦胧的眼神凝视前方,彷彿化身为雕像般安静地进入冥思。
    那很美。有一次希雷特终于忍不住在他抬起头的时候亲吻他。
    赛提尔动也不动,当希雷特以为他过于专注而根本没注意到时,赛提尔做出了反应──他的睫毛缓慢地搧动,露出孩子一般茫然的表情,直视他的眼神纯真而迷惑。
    此刻,他毫无防备。
    希雷特不禁怔愣,他从没见过的赛提尔让他爱怜得几乎心碎,如此美好、如此脆弱、如此惹人怜爱。
    但却拒绝一切。
    赛提尔很快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蒙上冰冷的寒意,只是一瞬间的时光,他马上变回希雷特刚认识的那个谨慎冷漠的人类,沉默地打量他,盘算他的真正意图,彷彿惩罚他轻率地打破了梦一般的时光。
    「我爱你,赛提尔。」希雷特轻声说:「我真的爱你。我该如何做你才会相信这件事?」
    赛提尔没说话。他移开目光,换了一本书继续阅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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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送给了他一朵白玫瑰,经过复杂培育出来的品种,昂贵且稀有。
    「你知道白玫瑰代表什么吗?」少年说。
    「我一点也不纯洁。」他闷闷地说。
    「傻瓜,花语可不是只有一个。」
    他呆呆盯着少年的笑容,觉得心脏在胸腔中砰砰衝撞着,有些疼痛。
    从那天起他的法术就频频出状况。火焰术来到指尖化为风刃,风刃放出来却化为雨露飘过;不仅如此,他生病了,时时刻刻觉得喘不过气──当他再一次施展治癒术时几乎晕倒在地,于是他把自己锁在房间,拒绝任何有关牧师或治癒师的课程。
    房门被敲响。他认得这个频率和力度,并因此感到喜悦,于是他解除了门锁。
    「父亲让我来劝你。」少年走进来,反手把门带上,「为什么不让医生看?」
    「没什么,我觉得……只是过敏而已,只是有点心神不寧……」
    「因为什么?」
    他看着少年,安静地将外袍扯紧了些。
    少年笑了笑,伸手去拉他的衣服;他转过身想爬走,却被一把抓了回来,挣扎间那朵白色玫瑰悄悄飘落,被他眼明手快捞回护在掌心里。
    少年看着他手中的花,马上明白了。
    那洁白的花瓣因为土魔法石的滋养仍维持着它刚摘下的样子,水嫩嫩地沾着露珠。
    「是因为白玫瑰?」
    「那是……你送我的,我不想……」
    少年笑了开来。
    「赛提尔,」他温声说:「花迟早会谢的。」
    「我不会让他谢。」他倔强地回答。
    「那么也迟早会被别人发现,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少年说:「你唯一的弱点,让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少年亲了亲他的额角,并在带着白玫瑰离开前,与他做了一个约定。
    「说好了,」
    他勾着他的小指头,声音温柔甜蜜。
    「这朵白玫瑰,是你跟我之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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