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也只是中暑。
    隔天,打了两支点滴的向阳活蹦乱跳的出院了。虽然不免还是上了新闻,媒体评论他太敬业、疲劳过度而昏倒送医,其实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这年头零负评偶像没那么好当的。
    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是运动饮料广告的龟毛导演,在看过毛片后表示可以从本来已经拍摄好的画面选出素材来剪辑,不需要重新拍摄。我掛断製片的来电,额头的冷汗都快滴下。
    「向阳,你今天没有工作,回宿舍睡觉吧?」滑开手机翻翻行事历,对他说。
    「才不要。努娜!你又要把我丢在家里跑去哪?」他对着我做了个鬼脸。
    ……心知肚明,我还会去哪。「不去哪,我在家陪你。」
    「真、的、吗?」他却只是不信,「今天可是高校演唱会喔?不去的话,努娜都不会担心?」
    于是就这样,我觉得我应该是笨笨的,半是被骗、半是被威胁的带着向阳到了高校演唱会现场。欧阳睿身为表演者,公关票不会少给。我和向阳就在椅子更软、位子更好,居高临下看的见舞台和观眾席的二楼找地方坐了。席间不乏其他公司的年轻偶像,但因为二楼的灯光实在太昏暗,大家都打消了互相走动寒暄的念头。
    「努娜,看镜头。」才刚坐下,我被向阳唤了一声侧过头,只看到他拿着手机镜头按下快门。
    「向阳……你拍这照片要干嘛?」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打卡啊。」一边说,看他在萤幕上按来按去。
    我反手从向阳后脑勺巴了下去,抢过手机放进自己的口袋。
    「努娜,你干嘛?」他一边揉着头,装出哭腔来。
    「你现在是新生代零负评好感系美少年,拿公关票看表演这种事情不许打卡。」我白了他两眼,「你不知道媒体现在都在等你出错吗?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
    「……。」
    「我一时疏忽,已经让欧阳睿被拉下去了,」说到激动处,觉得喉咙有点酸楚,「不能连你都……」
    向阳倏地抓住我的手,「努娜,睿会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
    声音被什么哽住了似的,我不说话。
    此时全场灯光一暗,场内观眾全部鼓譟了起来。
    所谓高校演唱会,是由知名偶像杂志所举办的年度展演。表演者由该杂志读者票选出最受欢迎的五名偶像歌手。因为这本杂志读者眾多,且九成以上是高校生,长久下来高校演唱会就不免被视为是偶像在年轻族群受欢迎程度的指标。
    两年前,欧阳睿签进公司没多久就爆红,平时看着放浪不羈、唱起歌来却深情无比的形象,立刻狠踩同公司的模范生歌手言唯曦,一举登上最受高校生欢迎偶像一位。连着两年,高校演唱会的压轴场都是他的天下。可如今……
    台上的五人女子组合「crystalclear」演唱完成名曲「中二病」后,表演即将告一段落。我看了看手机,刚好八点,观眾气氛还算热络,该是欧阳睿出场的时间了。舞台灯光再度暗下,随着聚光灯照着欧阳睿步上舞台后,场内鼓譟的声音渐渐小了。
    然后,从前排的观眾开始,几乎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灯。一排一排像是传递着无声的讯息一般,来到了末排,最后,观眾席一片漆黑。剩下零星的光点,来自于手机萤幕录影时的微光。
    黑海。
    当粉丝或观眾对台上的歌手感到失望、愤怒或厌恶时,便会无声的灭去手灯以表达心中的抗议,因为黑压压的人海看不见一点光,便称作黑海。曾经这都只是新闻里才看的到的事件,今天却在我面前真实的发生了。心中感受到的震惊无法言说。我看着还站在聚光灯下的欧阳睿,想到骄傲的他看到这一幕,心里会有多难堪,突然好希望谁可以拿一块国防布来,把他变走,眼不见为净。
    然而他却丝毫不受动摇的往前走到表演位置,工作人员放好麦架和椅子后就留下他一个人在台上。他拔下了架上的麦克风,凑近唇边。
    眼神,堂堂正正,无所畏惧。
    「有时候,人会有很多无法言说的理由。」那个嗓音,沉沉的、慢慢的,撩过观眾的耳朵和心间,「我不强求这里的每一个你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
    台下开始骚动着瀰漫观眾的细语,多数人还是不知道欧阳睿到底想表达什么。
    只有我知道,被公司下了禁足和封口令的他,有苦难言。在陆竞宸刻意的操作下,事情的真相早已不重要了。
    「只是,至少,不要透过新闻画面来了解我。」他扬起很淡的笑容,「我还是希望你们能从我的歌声来了解我。」
    台下的黑海漫着疑惑和不安的气息。欧阳睿不再说话了,转身把麦克风装回架上,坐了下来,一抹忧鬱的蓝色灯光洒在他身后,我看的见他的傲骨和逞强。
    今天的他特别反常。过去的表演,他只带电吉他,且只唱那些带动气氛、振奋人心的摇滚乐曲。而今,他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似的,握着木吉他,轻轻刷下了几个音,前奏流泻而出。
    i’moutonmyownagain(我又一个人在外晃荡)
    facedownintheporcelain(看着眼前的这些精美的瓷器)
    feelingsohighbutlookingsolow(感觉好嗨,可是看起来却不是)
    partyfavorsonthfloor(地板上还留有派对的痕跡)
    groupsofgirlsbangingonthedoor(一群女孩狂敲着大门)
    somanynewfair-weatherfriends(这么多的酒肉朋友)
    haveyoueverbeensolost.(而你是否曾经如此迷惘)
    knownthewayandstillsolost.(明知道方向,却还是如此迷惘)
    嗓音嘶哑,音量虽不大却句句穿透人心。这些日子里他的患难、他的迷惘,全都融在这些歌声里。紧闭的双眼、微皱的眉头,好像全身上下唯一还有一点力量的就只剩下歌声了,可音色里情感却是这么忧伤。电视墙上,看的见他额上涔涔的汗水。歌唱技巧什么的,此时再也不重要了。欧阳睿,正透过歌声,说着什么故事,而这故事,令闻者泫然。
    台下稀稀落落的,开始有人把手灯再度举到头上了。虽然不是所有人,但总算不再是漆黑一片。我看见几个女粉抹着泪,也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在我没知觉的时候,脸颊和下巴都掛了好几行泪了。
    我没办法不去想像,这几日,他该有多难受。
    几个礼拜以前,他还是天下的欧阳睿,受眾人崇拜景仰,连公司最高位阶的执行长和他说话都还得要让他几分。可不过短短一夕间,忙碌的工作没了,巴结的人潮散了,台下的手灯黯淡了。而他并不在乎,背后究竟还有多少人正等着看他的笑话,他只要还拿着麦克风,他就会继续唱。即使根本没有人会想到,被这样拿来放大检视的其实还只是个21岁的年轻男孩。
    顶着红肿的双眼,我独自蹲在场外的工作人员出入口大门边。因为场内的表演还在继续,出入口基本上没有人会经过。
    门开了,音乐声和观眾的尖叫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我抬头,欧阳睿抓着手机和矿泉水站在我身边,居高临下看着我。
    「你蹲这里干嘛?」他的话似乎正强忍着某种情绪,「你传讯息就是为了叫我出来看你这双金鱼眼睛吗?」
    搞什么,这傢伙明明心情不好,怎么嘴还可以这么坏。
    「没有,就想来看看。」我吞吐着说。
    「看啥?」
    「看看……你还好吗?」
    还是想哭,不为什么,就是心疼他的遭遇和自责我的失职。其实自始至终,我似乎从来没有保护好他,老是让这隻小刺蝟用自己的背刺去试探着世界。
    他发着愣。本来脸上仅有的一点笑意,即使是强装出来的,现在也不见了。
    「黎凯乐。」然后低沉沉的喊了我的本名。
    「……嗯?」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站起来。」
    抱着会被揍的心理准备,我畏畏缩缩的站了起来。
    「吶,你今天心情不好,我让你揍两拳意思意思。」反正他拿我撒气也早不是第一回了,我双手护着脸,把眼睛闭上了。
    然后,他只轻轻一拉我的手腕,就让我毫无防备的撞进他怀里。
    却有种安心的感觉。
    他专属的香水味,经过整晚的时间只依稀闻得出一点点。感觉的到,一隻手环在腰上,另一隻手则按着我的后脑勺让我贴着他胸口。他的吐息,拂过我耳边。
    但是就算要和自己的艺人见不得光的偷偷拥抱,这里也不是个好地方。如果有人经过就惨了。于是我挣了挣,「欸,这里出入的人很多。」
    「不要紧。」他却说什么都不放,把脸埋进了我的肩窝。
    「再一下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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