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投,炎炎夏日很少能见到警方在外头值勤。市区内的马路边虽画有停车格,但原则上任何人都能随处停在白线上,只要别妨碍他人进出,怎么停都不会有不识相的警察出来开单。
    李志清不看小说,只看报纸。他是一位律己甚严,没有嗜好的刑警。
    庐山的工程持续进行着,无名白骨的新闻已经被人们遗忘。从一开始就担任调查工作的李志清,还对这个案件迟迟没有进展耿耿于怀。经过数月调查,各地派出所皆无任何辖区内有五口家庭凭空消失的消息。
    警方也做过其他推断,但随着dna鑑定报告证实五人为亲属关係无误,案件反而因此陷入一个死胡同。一个家庭从台湾社会凭空消失,却没有人关心,没有任何回报。
    「吃饭了啦!还在看报告。」坐在李志清旁边的刑警马伯伟把便当往李志清办公桌一放。他是警大早李志清两期的学长,比李志清足足大三岁。
    马伯伟生来娃娃脸,他和李志清最早开始搭配的时候,一度被不知情的新同事误会是李志清带的新人。
    「我真搞不懂,台湾那么小,竟然找不到一个和外界断绝联系的五口之家。」
    「无法解释的案件就叫悬案,所谓悬案是悬在天上的案件,那是佛祖和关剩帝君管辖的范围,不是我们凡人能干涉的啦!」
    「我不认为有真正的悬案,只是有些案件目前科技或人力暂时无法破解。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只是需要时间。」
    「说得太好了,所以为了等待那天到来,我们得先吃饭,才有力气等下去。」
    李志清不情愿的拿起筷子,他吃饭的时候,还是紧盯着早已不再有新证据传来的旧资料。
    「欸!帅哥刑警,晚上我跟白白约了她那群在署立医院工作的同事。隔壁科几个单身的都要去,一起来吧?」马伯伟挺担心学弟,他觉得李志清有责任感是好事,但给自己的压力也比一般人大。对多数同事而言,他们的工作目标是做好该做的事,其他顺其自然。李志清不是,他认为该做的事就是把事情做好,把案子给破了。「顺其自然」在他听来像是某种推託责任的藉口。
    「谢谢学长的好意,我今天要加班,就不去了。」
    「又加班!你是要存钱买房子喔?拼命赚钱,身体也要顾啊!」
    「就是隔壁科晚上值班的小黄要跟你们去联谊,我才帮他代班啊!」
    面对固执的李志清,马伯伟只能摇摇头。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一个五口之家凭空消失,同时避免被其他人发现呢?」
    如果这个问题是一枚炸弹,李志清早已身亡。
    章秀华的精神状况越来越不好,她经常感到疲倦。幸好碰上寒假,她可以慵懒的处理自己的情绪,不用外出社交,在脸上摆出不真心的笑容。
    这天,章秀华特别振作,因为今天有高中同学会,接着隔天搭飞机前往上海找失联许久的亚麻律。
    行动,总能为人带来希望。
    台北东区一间专办下午茶的法国餐厅,门口掛着写有「格林中学?三十而立同学会」的立牌。
    章秀华走下计程车,推开餐厅大门。她个儿不高,踩着大学毕业多年后逐渐适应的高跟鞋,配着鹅黄色的连身小洋装。几年下来穿着品味随着男朋友的喜好不断变换,虽不甚亮眼,露出半截大腿和依靠魔术胸罩衬起的微耸酥胸,倒也能吸引男人瞧上两眼。
    睽违已久的中学同学会,足足有八个年头,上次同学们相见,是大学毕业隔年的事。
    「同学」是一个逐渐被「同事」取代,在回忆中持续被过度美化的名词。同窗情谊在阿諛我诈与虚情假意间的夹缝中,生存的空间一点一点被压缩。
    这次同学会能顺利举办,靠得还是当年班上最调皮捣蛋,如今「洗心革面」,身为两个孩子的爸,从事保险业的邱志伟热心联系。
    当年班上三十六位同学,今天一共来了三十位。女学生几乎来齐,她们参与同学会的态度踊跃,章秀华猜想原因全是为了一个人。
    章秀华手指无聊的转动咖啡杯,当年跟她同窗三年的许琦琦附耳对她轻声说:「秀华,你看起来都没变呢!哪像我二十五岁之后,体态就一去不復返了。啊!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见许琦琦还是不改昔日八卦,章秀华虚应一声,对着互相扯谈的整班同学,独自沉浸于回忆的海洋。
    在场女同学都忘不了当年中学三年级的班长,包括章秀华,那是她的初恋。班长拥有许多很难让人忘记的特质,他的母亲每天挑着竹篓子到市场卖自己醃製的咸菜。由于家境清寒,每块橡皮擦,班长总是用到比小拇指指腹还小仍捨不得丢,有时乾脆直接用指腹充当橡皮擦,在纸上蹭,所以他的考卷和作业本总是到处留下一块块灰色印子。
    然而,同学们从未见过班长为自己家贫露出一丝自卑。他的性格特别开朗,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三年级校内运动会,同学们集资给他买了一套全新的体育服。班长换好衣服后,对同学们拍胸脯说:「嘿!看我去给全班跑个第一回来。」
    结果班长真跑了第一,包括章秀华在内,班上好几位暗恋他的女生都哭了。
    「欸!你说他会不会来?」不需要特别说出名字,在场女子交头接耳,彼此内心很有默契的浮现出同一张面容。
    章秀华跟大家话题不投机,满脑子想着还没整理好的行李,以及自己贸然跑到上海找亚麻律,会不会吃闭门羹。但又幻想可能亚麻律会很惊喜,两人可以在上海度过几天愉快的两人时光。
    章秀华想起六年前的同学会,班长只匆匆来了几分鐘便赶往麵包店打工。之后两年章秀华还能偶尔听到一些关于班长的消息,直到她考上博士班,忙碌于研究与课业,才逐渐忽略对班长的关心。
    今天她在同学的对谈中,发现多年来对班长的感情始终都保留一小块。她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对当年青涩时期的暗恋,抑或是迷恋,每一种早逝的感觉仍旧让她难以忘怀。
    此时此刻,她对自己想起初恋情人,还能勾起不寻常的心跳,内心有股罪恶感。
    「我应该要想着亚麻律,但为什么我又会想起另外一个男人。」待大家聊得差不多,章秀华随便编个理由离开咖啡厅。罪恶感使她心情不佳,她想一个人走走。
    犹豫和纠结,章秀华认为是最浪费时间的两种心态,但她在恋爱中了解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除非我们能在我们预感可能会受伤之前抽离。每一次的抽离,都是一段关係发展的中止。换一个人,又要从头开始互相适应,然后又可能面临自己可能受伤的时刻,再一次的抽离又会成为某个可能的选项。
    在感情中最有效避免受伤的方法就是:「找一位比自己成熟的人。」一个经受爱情与其他人生道路的考验后「修业」完成的人。这个奢望背后是一个发于人性自私的悖论,试问一位真正比你成熟的人,为什么要选择一位比自己不成熟的伴侣?
    人为什么要做没有信心的事,因为有些选择不是理智的,是我们「想」做,而不是我们认为我们能做。
    章秀华有感于自己还是太不成熟,在爱情中,她没有在学业方面的自信。
    昨日面对初恋,今日面对亚麻律,她老是选择逃避,因为逃避后,再给自己一个说服自己逃避有理的答案,比在爱情中担惊受怕,让爱一个人的歷程变得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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