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志豪到鸡舍来找我,说乾妈请我回去。
    在院长室等我的人是韩伯。我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
    说话的人不像昨天那么严肃,他说:「江小姐,匆匆跑来这里找你,我觉得很冒昧。我有话直说,少威说你们只是普通朋友,志趣相投的普通朋友,要我别来打扰你。不过,我也走过年轻,这种事我看得很明白,为了他的前途,我想我还是应该来拜访你。」
    「少威少爷对育幼院有恩,对我个人更是恩重如山。」
    「正因为他对你有恩,所以,…」
    我有些紧张,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他的话,说:「报恩的方法很多种,你担心的那一种,我没有资格选择,也不会藉机争取荣华富贵。我只想把我的馀生投入育幼院和养鸡场,因为我和他们已经建立不可分的情感。只要不勉强我离开这里,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但如果是我、少威,您就不必担心了,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我的要求不过分,只要你拒绝他的纠缠,其馀的是我们韩家的事。」
    我毫不考虑回答:「我答应你。」
    他看我答应得爽快反而不好意思地说:「江小姐,其实我不应该这样要求,但为了他的前途,我不得不取得你的承诺。」
    「真为他的前途还是为你自己的理想?」
    「不管他告诉你什么?我都感激你的配合。」
    「不用感激我,少威少爷是好人,不论是身分上或精神上,我都不配;所以,不管他对我的感觉如何,你所担心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
    当我和他正对着眼时,我觉得他很满意,可是我的眼睛很快就充满泪水,朦胧中我看见他转身离开。久久我仍凝视着早已消失的背影,直到乾妈进来,我才醒转过来。
    一星期后,志豪跑来告诉我少威已离开翠湖。
    他没有来辞行。其实来不来都一样,还没有人谱下恋曲,也没有人歌咏;没有甜蜜温馨,也没得回忆。
    乾妈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我衷心感激少威,如果没有他,这次我一定不能如此从容地渡过难关。
    我发觉自己还蛮有生意头脑,养鸡场的生意越做越好;除了老李和老赵外,我们又僱了两名工人。这天,他们四个人把货送出去,我清点好订单后,偷个空,拿了一篓蛋到竹屋给定叔。
    自从少威走后,这是我第一次上翠湖,经过树林、陡坡、翠湖,处处都有往日的影踪,是笑是泪?是喜是怒?我虽感伤却没有流连地走进花圃。
    在竹屋前,遇到定叔和其他工人收工回来。他陪我进入竹屋,屋里发出轻微的霉味。
    定叔说:「少威少爷走后,我就没再进来过。他走时交待不准动他的东西,他一定会再回来。」
    我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定叔摇摇头说:「前天我回台北看他,他瘦了好多,问你有没有再来翠湖?还问我老爷有没有为难你?」
    「下次你看到他,告诉他韩伯没有为难我,我们的想法一致,都希望他能大展鸿图。」
    「江小姐,少爷不会相信你这些话,他答应回台北的条件,就是不准老爷把你赶离翠湖。你说你跟老爷的看法一致,少爷怎么会相信。那天你和老爷在育幼院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我突然好想一个人留在竹屋,定叔善解人意,悄悄离开。我找出抹布把竹屋打扫乾净,我希望少威随时回来都能见到乾净温暖的家。
    当我走入「寄傲」,那幅西画已掛在墙上,其馀的画稿也不见踪影。桌上留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留给我看的吗?还只是巧合?我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人已经走远了,想太多只会教人再鑽一次牛角尖。他为我解开一次结,以后的结,我得自己解,他已经给了我方法,再难,我都得耐心走过去。
    再没有人陪我走回育幼院,我得早点下山,免得天黑了山路难行。出竹屋时,定叔还在门口。他说:「少威少爷交待得陪你下山,他怕黑夜的山路你还不习惯。」
    我好想哭,我问定叔:「以后可以常来吗?」他点点头。当我们走到翠湖时,湖面映出晚霞的残红,晕红色的神秘好美好美。一艘竹筏搁浅在湖畔,竹筏上飘满落叶,一阵凄凉涌进我的心头,我忍不住撇下翠湖跑上平台。
    每隔几天我就到竹屋,有时一个人,有时志豪陪着我,每次总坐到日落西山,才不捨地离开。
    明天志豪要月考,他不能陪我上翠湖,所以,我一个人上山。在湖边贪坐多时,等抹净竹屋,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为了不让定叔一个人淋雨回来,我打着伞偷偷离开。
    经过翠湖时,看见湖面泛起千叠波纹,突然觉得人生宛如此景,起伏盛衰变化莫测。
    「感触很多吗?」这个声音突然鑽进我的耳朵。我摇摇头,随即惊觉自己怎么又起幻觉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克制住情绪,否则就太对不起少威了。我大声地告诉自己:「别再幻想了!不能让少威的用心白费了。」
    「不是幻想,是真的。」一隻湿淋淋的手伸过来接住我手中的伞,一个清瘦而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几乎同时把自己投向对方,我不想再离开他,真的不要!
    他拉着我跑回竹屋,我到厨房烧水煮茶。不久,少威找来定叔夫妇并带着菜肴过来。晚上,我们和工人在竹屋一起用餐。他们高兴的谈话、嘻闹,总算洗去了少威脸上的忧鬱。
    雨仍不停地下着,话也持续地说着,三个多月没在一起,他们有一箩筐的事要说。我和定婶又到厨房准备下酒菜,定婶说希望少威的新娘子是我,这样我们就能永远融洽的相处在一起。
    十点左右,他们的洗尘宴才结束,少威已带有七分酒意。外面风雨不歇,我不忍他冒雨送我下山,他也执意不让我一个走,最后,他打电话给乾妈,留我在竹屋过夜。
    我坚持宿在「寄傲」,让少威好好在床上休息。山上的风雨骤变,加上思潮翻涌,一整夜我都无法入眠。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少威来敲我房门,问:「睡了没?」
    「没有。」
    「起来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我打开房门,看见少威一副凝重的表情站在门口。他说:「我们一起喝茶,好久没对饮了。」
    「我答应你爸爸要拒绝你,我食言了。」
    「只要你开心,做什么都行,就是别去想什么狗屁承诺。」
    「他会不高兴吗?」
    「已经不重要了。」他停一下又说:「如果我违背他,要你立刻跟我结婚,即使因此和他脱离父子关係,你会同意吗?」
    「我!」我慢慢摇头说:「婚姻需要所有亲人的祝福,我不希望我爱的人为我变成不肖子。」
    「不是应付我的话吧!我要你确定。」
    面对抉择时刻,感情用事或软弱是没有用的,我必须坦白、理性。因此我回答:「我曾疯过,你考虑过吗?」
    「在你住院期间,吟翔为了安排你住到育幼院曾带我到医院看你。只一眼,就在我的心底幻起一股莫名的感觉,我毫不考虑答应他的要求,当晚去见院长,说服她收留你。」原来在我记忆中那个冷酷的白衣人是他。只听他继续说:「至于,…大哥、二哥共生了四男一女,传宗接代的责任我可以不必管,何况我们有志豪。」
    「我的学歷,我的过去,还有你父亲的想法。」
    「这些都不是你能作主,我只在乎你的心意。至于我父亲,不是今晚我想和你讨论的主题。任何时候,任何状况,你都不许放弃我们的感情,也不能离开翠湖,你做得到吗?」
    「如果你结婚了,我也不能离开吗?」
    「我对自己一向很有自信,我结婚的对象一定是你,到那时候你还需要离开吗?不过,如果在我还来不及说服我爸爸之前,你遇到爱你而且可以託付终身的人,今晚的约定,你就不必信守承诺,那是我自己太不积极了。」
    「少威,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或许我们不必苦守这一堆诺言,只把它当作是一件轻松的游戏就可以了。」他茫茫然地看着我,我继续说:「如果我们能通过你父亲和我们自己的考验,幸福自然属于我们。如果你或我不能通过现实的考验,谁也不必为不守信而抱憾!」
    他惊讶地张着口,我没让他开口,立即接着说:「也许只是痴人说梦,你可别笑。我和你究竟在彼此心里佔有多少份量,只有自己最清楚,能承受的和环境可能加在我们身上的压力,却是个未知数,你跟我要怎么排除万难,都有可能因不断介入的变数而不确定。我们期个白首之约,要是到了六十岁,你父亲仍反对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不再顾虑他的想法;但在白首之前,男婚女嫁我们都要诚心地祝福对方。在我们之间,在你父亲面前,我们都不再提婚事。」
    「我们可以见面吗?」
    「朋友见面,我不怕你父亲反对。」
    他忽然悽凉苦笑,说:「我可以告诉我爸爸,我不想娶江淑仪了,请他让我回翠湖,你也不必为育幼院而勉强自己拒绝我,因为我们之间只是朋友。」
    「错了吗?」
    「如果我不说要娶你,你来找我是不是就没有罪恶感。」
    我点点头。
    他接着说:「明天我就回台北跟我爸爸玩这场闹剧,看看她未来媳妇出的奇招,他招不招架得住。」他收歛起笑容说:「你太天真了。」
    「我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的感情再次受伤,也不愿意这份感情撕裂你们父子的亲情。我错了吗?还是太自私了?」
    「不!太大公无私了。你给我最长的期限,最大的包容,一切问题在我不在你,就算你不曾失心过,我爸爸还是会逼我回台北,在他的理想还没破灭前,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
    表面上我们是愉快的,心中却是苦的。什么白首之约,还不是要少威忘了我;不提婚姻的友谊,能维持多久,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他要我遇到可以信任的对象时忘了他,难道我不能给他时间和机会去追求最适合他的终身伴侣吗?
    这次谈话后,第二天少威就回台北,一回又是三个月音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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