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一窒,不知道要怎么接上话,不如说他料不到陈秋这么快醒来。嘴唇翕动几次,生硬地挤出两个字:「……午安。」
    「那晚安。」陈秋噗一声笑出来,他们在玩小学生的游戏。小学时,他们跟朋友正经说句「早晨」,对方就会煞有介事地说「午安」,末了就会有人出来吐糟说:「我还晚安呢!接着再轮到你说早晨……」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很乾,像磨擦砂纸的声音。要给你倒杯暖水吗?」陈秋说着,便放开林春,推被而起,自地下捞起一件昨晚穿过的衬衣,便趿着拖鞋走去厨房。被窝里少了一个人,清晨的寒风便从罅隙偷窜入来,林春先是猛地一抖,两臂爬满鸡皮疙瘩,便打了两个喷嚏,忙从床头抽出一张面纸擤鼻涕。
    陈秋回来,将一杯暖水交给林春,要他双手捧起来。水温透过塑胶杯传到掌心,他有一种烘着火炉取暖的错觉。陈秋也低叫几声,说早上冷得紧,也把两脚缩回被窝,单人床小,两个大男生挤在一起,两双脚无可避免交叠起来,却浮起阵阵暖意。林春喝了一口温水,润泽了那乾得生痛的喉咙,声音才没那么沙哑:「谢啦。」
    「还好吗?」
    林春坐在床上,陈秋已躺下来,侧枕着枕头,两手缠上林春的腰。说起来,陈秋不愧经验丰富,耐性奇佳,做了很多事前工夫才入戏,有弄痛他,但没弄伤他,完事后又将林春背到浴室,将两个人的身子都冲洗得乾乾净净,才肯放他回去睡觉。
    因此现在的林春感觉还好,就是四肢发软,腰像被折断了一次那般,刚坐起来时,后穴有点痛,大概是有轻微的撕裂,也不算严重。然而,他可说不出口,只是扭过头,反问:「你指哪方面?」
    「各方面。比如说身体痛不痛、服务配套、还有技术问题等等,看客官是否满意小人的服务。」陈秋慵懒地笑,两人折腾到半夜才睡,可陈秋仍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倒是林春眼下已掛了两抹暗影,眼白也有些血丝。
    「服务?应是我服务你,而不是你服务我。」林春轻轻回避那一连串尷尬的问题,唇边掛了一抹很清淡的笑容:「我不是想将什么责任加诸于你身上。但是要……要我像昨晚那样做那些事,可是不容易的。你要记住,因为是你,所以我才依了你。」
    「知道了,知道了。」陈秋将他揽得更紧,把脸贴上他的腰,半是痴迷地说:「如何能忘得了。你到底是我第一个男人。」林春原以为陈秋会说什么绵绵情话,谁知他还是佔自己便宜,使他哭笑不得:「够了你。怎么说得好像是我睡了你,明明是……」你睡了我,但这四个字,林春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脸皮薄,又不争气地脸红,幸而在一片澄蓝的清晨中,不是太明显。
    林春喝过水,坐起身探出出床外,把水杯放回书桌。他有点想睡个回笼觉,可腰被陈秋圈住,林春看他已合上眼睛,思忖他已睡着了,不想惊扰他的好梦,就不躺下来,靠着枕头坐。陈秋像隻懒猫儿,而他就是猫的主人,轻轻拍了拍陈秋的头,间或以指梳着他的发,也许是因为发都未擦乾就去睡,陈秋的发有不少都打结了,林春尽量为他解开,渐渐也就没了睡意。
    并不是第一次与陈秋共睡一张床,也不是第一次拥有亲密的关係,可林春心底第一次有那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重要,他只会记得现在,他为陈秋解着发结的心情。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可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半扬起来,陈秋忽地半睁开眼,自下面上看上来,林春只觉得他样子迷糊,像孩子一样痴傻。
    林春并不感到羞怯,也没有回避,那细长的眼睛瞟了陈秋一眼,又低头,默默为他理顺头发。陈秋说不出心中流动着的,是什么样的感情,只是很安心,大概林春要掏出一把刀出来、要捅他一刀,他也不会闪避,安然死在他刀下,犹不察觉,一想到自己有如此无聊的想法,陈秋禁不住笑了一下。
    「怎么了?」
    「没有,在想些白痴事。」陈秋支起身子,在林春的胸口亲了几下,上头还有着昨晚的痕跡,但这次,他的吻是不带慾念的,只是心中的感情无处宣洩,必须要碰触对方,才能稍稍平息那种激奋。林春没有反抗,顺了陈秋的意,躺下来,任他压上来,无力的手搭在他的背。
    两个少年交缠的身影,在晨光之中彷彿浸了水一样清明,乾净、美丽得似一幅艺术照片。
    「我第一次对人有这种感觉。很想你属于我,又不想你属于我。因为你之所以使我着迷,就是你那独特的观点,如果你变成我的东西,那就很快会失去特色,而变成一件无趣的陈设品。但我又怕终有一天,会有什么人将你抢走,比如说是比我长得更美的人。」陈秋说。
    「无人能抢得走谁,我们是人,不是物件。」林春毫不在意,两人的身子完全紧贴,但没有更多的动作,陈秋身子瘦,压下来也不会沉重得很,林春吸着陈秋清爽的气味,说:「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忧虑的。缘来缘去,如梦一场,人世间的事本来就是合合分分,没什么可惜。在应当捨弃的时候,就要捨弃,不要留恋,以免拖了自己的脚步、也误了别人的时间。」
    「你真无情。未恋爱过的人,总是嘴巴上说得瀟洒。」
    「你也有试过难受的分离吗?」
    陈秋摇摇头:「没。真要说的话,就只有我在医院亲眼看着妈走的时候。以往那些……与其说是女友,不如说是床伴。总是我先厌倦对方,叫她们不要再找我,然后掉头就去换手机号码,免得她们来烦我。」
    「真无情。」林春笑说,竭力掩饰自己的酸苦。假使与陈秋分开,他是不是会对自己用这种手段?分开之后,他又会否拥着新床伴,跟对方说自己怎样甩掉前任情人?林春不是没试过先发制人,趁感情未深便先跟陈秋绝交,可这法子行不通。
    不知陈秋是否他命中的冤家,林春平时为人风清云淡的,若非为了达成母亲的心愿,名利之类的东西他一向没兴趣管。他就像一个肉身泥胎,为了个不知名的原因,在世上浑噩生存了十多个年头,也不知自己是谁、自己为何存在。偏偏教他遇上陈秋。
    陈秋好像一位俊美的神祇,为林春这个木偶注入了感情、慾望、思想。这些东西,林春一直也有,可他从不去正视它们,总是压抑着自己的本性,但凡看见任何想得到的,先自退后两步,劝自己打消念头,不要跟别人去争,因为输不起,而做一个无要求的人。
    但陈秋教他,做人要输得起。拎得起,放得低,人生是一场赌博,不放手搏一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人生是一场自助餐,光是坐在椅上、不出去拎食物,会饿死,因为没人会为你拿食物。饿了,就必须自己出去找吃的,一旦有勇气踏出去,你会发现出面有很多菜式供你选择,你未必要跟一大群人争,也未必要做输家。
    可是,林春毕竟不是一个称职的学生。到了这一刻,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到底他和陈秋会以何种形式分开。他是打从心底相信,他俩的日子不会长久。何时分开?大概是高考之前?高考后?或是因入大学而自然分手?
    无论如何,就算真的被陈秋拋弃,他也不会怨恨,因为陈秋已经给予过他很多东西。他会祝福陈秋能找一个好女人,结婚生子,过上一些稳定的日子。或者他会祝福陈秋能做个事业有成的男子,游走于上流大美人之间,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王老五,这似乎更适合陈秋?
    林春心知,他注定只是陈秋命里的一个过客,如果将陈秋的人生比喻做一幅画,那他林春在这幅画上,就是暗角处那粗糙的黑色一笔,好似是粗心大意的画家不小心画上去那般。这么美丽风流的人儿,只需要有彩色斑斕的人生即可,并不需要那突兀的黑色。
    寻常男女在做爱过后,总是恩爱更胜从前,情意绵绵,林春却由此预见到他们分离那天,还要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时的自己到底是富先见之明,还是杞人忧天。
    「你在想什么?」陈秋的声音又变得迷濛,直要挑起人心中的欲火。
    「想你在想的东西。」林春答,捧住陈秋的脸,凝视,并未有亲上去。有些时候,距离太近,反而不容易看清全局,使人容易迷失。
    「我在想什么?」陈秋笑弯了眼,眼底下写满赤裸裸的慾念。他的手伸到林春的大腿内侧,那勃起的灼热顶着林春,不太陌生。
    「想一些白痴的事。」双唇相贴,以曖昧封去扫兴的话。
    天由亮蓝色变为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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