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如玉,挂在长空,连绵的黑烟到底遮不住月光。
    柔和的光芒自壶儿口那狭隘的天空射下,照的谷中人难以入眠。
    退回谷中的徐子东主动值夜,孤孤单单的爬上山头,手中长刀斩断四周植被,给自己腾出一个立脚之地,哪怕火烧上来,也不会烧到他。
    只是被大火焚烧过的空气带着燥热,不止难闻,更让人难受,闻惯了壶儿口内夹着土腥味的清新空气,再闻这足够夺人性命的烟火气,怎么都不可能舒服。
    清冷的月光同样被大火烤热,隔着黑烟望月,竟有几分暗红感觉。
    在这视野极佳的位置看山中火海,若非自身是大火的受害者,徐子东或许会忍不住为这等绝景赞一声好。
    分不清是红中带黄,还是黄中带红的山火已经包围整座山,徐子东绞尽脑汁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看到的一切,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突然生出这种荒谬的错觉。
    他在想,也许换做周武陵或者张盼在此,也许会用不少四个字的词语,亦或是一首诗来表达眼中壮丽,但他不行。
    以他肚中的东西,他能想到的,也就是一万头猪丢进去,眨眼就能烤糊了这等粗鄙的形容。
    呼啸的山火张开大口,所有拦在身前的阻挡都会被吞没,青葱翠绿的植物会烧成黑炭,湿润的泥土会烧成块状,一些本就和山体相连不甚紧密的石头,终于在高温的压迫下爆开,也不知带着怎样的心情脱离母体,在火海中滚落,一直翻滚到下方的平地,所过之处的火势被压去片刻,又在转眼间旺盛。
    壶儿口两侧都有重兵,要出去很是不易,直到现在,凝望山火的徐子东还是没想明白西边的大军到底从何而来。
    路穷思辨,既然两侧出不去,那就只能另谋出路,都说水火不相容,能够压住这火的,大概就只能用水了。
    想到水,他便想到遇到白蛟那一日,站在船上看着消失不见的长江那股惊愕感。
    王千阳和谢不言飞在天上打架算不得精彩,真正让他相信人间有神仙的,是那一指断江的张离人,这种让长江断流的人,打开了他的眼界。
    结合到人间疯传舒小心先后两次举起护城河水的事,徐子东想到一个主意,若是能找来谢不言或者王千阳,请他们提着黄河水来此处,以黄河水灭山火,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想着想着,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办法的确是办法,只是如何去请神仙?
    江湖是江湖,沙场是沙场,一个个陆地神仙要是来沙场找饭吃,天下还用的着拿人命定江山归属,陆地神仙找个地方摆开擂台打一架,谁做皇帝不就有答案了?
    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自己骂道:“徐子东啊徐子东,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刚骂完,又苦闷的看着火光,自嘲道:“如今这局面,除了神仙,还有什么能救?我是不是该问问张盼,这地方风水如何,算不算宝地,埋在这里,委屈不委屈。”
    视线扫过壶儿口地势,连半吊子风水先生都算不上的徐子东开始对壶儿口评头论足,说的不再是地形和战事,而是,“两山相夹该能藏风,山外有水该算聚水,嗯,好地方,好地方。”
    这话要是被真正的风水大师听去,指不定要拿鞋子招呼他的脸,峡谷全是穿堂风,能藏个鬼的风。
    可惜此处就他一人,无人与他说这些,唯有任由他沉寂在自己的世界,得意洋洋。
    正得意间,他看到壶儿口东边北山处有一个地方好像还没起火,站在东边山顶是视线盲区看不到,到了这边反而看得一清二楚。
    抓了抓脑袋,徐子东忍不住破口大骂,“刘炎涛,老子让你藏远一点,你他娘的就给老子跑这么点路。”
    壶儿口北山外一处不曾被山火波及的密林,娃娃校尉刘炎涛正一脸不安的盯着眼前堆积在一起,甲卒与百姓混杂的一百多具尸体。
    这些人在今晨摸进山中,刚好与独立营撞上,两千对一百,没有半点悬念,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捉到一个活口,仅仅只是在厮杀中听到一个人叫温正。
    刘炎涛带兵埋伏在此,原本是要等到壶儿口内战事一起,从侧翼迂回到东侧出口,收拾从壶儿口逃出的赵家军人马。
    这差事没什么功劳可言,最多也就手下甲卒能砍几个残兵游勇记功。
    问题是,一直等在此处的他没有听到鼓响,更没有听到杀声,只看到山那边冒起冲天的火光。
    不得不说,刘炎涛是幸运的,游弩手撒出去后,他才带着人马出壶儿口,是以游弩手并不知道他的动向,要不然……
    斥候带回最新的消息,北山的大火已经烧到山上,再过不久就会烧到他现在藏身的地方,若是还留在此处,山火一来,再想走就难了。
    粗通兵法的刘炎涛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局面,更想不通山火因何而起,还是手下人提醒,他才把眼前的尸体和放火联系到一起。
    仍是在手下人的提醒中,他才明白北山起火,南山肯定不会幸免,东侧有赵计元大军,他兄弟的唯一出路,只有从西边出去。
    因此,他决定绕路向西,去和兄弟汇合,于是两千独立营连夜动身,走上北边小路。
    与此同时,放火后准备返回赵计元身边复命的武校尉正在清点手下人数,数来数去总是不对,少了一百多人。
    手下两千人分成十三队,分别去不同地方放火,眼下连去的最远的那一支队伍都已经返回,没道理去的最近的温正还没完成任务。
    以他对温正的了解,这个一手带出来的百夫长不是那种出格的人,不可能置军令于不顾,擅自改变计划。
    作为沙场老油条,武校尉以经验判断,温正既然没回来,那就很有可能回不来了。
    而他回不来的原因,最大的可能便是这山中还有徐家军的人马,那游弩手的情报并不全。
    “三哥,你怎么看?”武校尉疲惫道。
    立在身侧的鲁副尉轻咬嘴唇,想了想道:“温正那边应该是出事了。”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武校尉微微颔首:“既然山中还有敌人,那我们就先别回去,派两个机灵点的弟兄去跟家主和邓将军禀报一声,我等埋伏路上,先看看有多少敌人,只要不多于两千,咱们就干一票,要是人数太多,谁也不准露头。”
    “你确定他们会过来?”
    “当然。”武校尉信心十足道:“两山火起,断了上山的路,家主大军又在东,这帮人肯定不敢去东边,只能走这条路。我们等着就是,顺便让兄弟们休息休息,养足力气动手。等的来算白捡的军功,等不来也不亏。”
    ————
    襄平城内,亡命飞奔的屈狐仝踏入新罗王府,急着求见早已睡下的新罗王姬存源。
    府中下人不愿为他通传,让天等天亮再来。
    壶儿口危在旦夕,屈狐仝如何能等,直接闯入王府,吓得府中人以为是刺客,不住嘶喊,“有刺客。”惹来王府高手围攻小不二刀。
    新罗王姬存源虽比不上徐飞将,但好歹也是一国藩王,府中豢养着不少高手,即便敌不过屈狐仝,也能拦住他片刻。
    更重要的是,有求于人的他不敢下杀手,一身本事使不出六分,被三个二品高手围攻,一时半会儿竟是拿不下来,苦苦纠缠中。
    焦急的他只能吼道:“大齐镇北将军徐子东麾下,摧城营校尉屈狐仝,求见新罗王。”
    连声高喝,得不到半点回应。
    早就醒来的姬存源隐在暗处看着争斗,对于这个所谓的刺客,他有些印象,只是没想到身手会这么厉害,都快赶上靠山王姬玄典了。
    佩服归佩服,藩王的脸面还是要有,王府被人硬闯,要是不让人付出点代价,那他姬存源还有脸在襄平出没?
    姬存源本是想让人下死手,后有想起徐子东的恐怖,转而求其次道:“去找两千守卫军来赶他出去,叫他明日再来。”
    亲卫领命离去,不多时,两千人围住王府。
    好汉不吃眼前亏,遇事还算冷静的屈狐仝平定下焦急的心情,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对在先,那些甲卒已经足够威胁到他的性命,要是因为一场误会死在这里,那才万事皆休。
    不得已之下,他选择暂时离开。
    ————
    平静的笑容下掩藏着几分不屑,邓春琳不愿再多言,转身想要离开。
    从他踏足此处开始,他就能感到某种东西,只是先前注意力都被坟墓吸引,后来又一直在跟所谓的老祖谈人生,到得此刻,他才能平心静气去感受那东西。
    那是一股气,又好像不是气,邓春琳觉得这和老祖口中的本源或许有些联系。
    被这东西一包围,全身都舒坦许多,内劲都在那东西的洗礼下越发厚实,甚至连眼睛都有一种比往日看事物更清晰明亮的感觉。
    青光内的邓九发气的久久说不出话,本以为今日必能成事,自家后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没有自由,在这里受苦,早前狄惊飞因为是钟不疑的转世还有说辞,他邓春琳又凭什么拒绝自己?
    “为什么?”邓九发不甘心道。
    想要离开的邓春琳停下步子,头也不回道:“不为什么,你到底是不是我老祖,我不确定,因为今日之前,我没见过你。我能确定的是,我是武当人,我武当历代先辈不愿做的事,身为武当后辈的我,绝不能做,否则便对不起武当。”
    “那你为何还要装作一副愿意帮我的样子?”邓九发越来越气。
    邓春琳嘿嘿笑道:“这不是你想要人和你说说话,我就当可怜你,陪你说两句,反正我又没什么损失,还听来不少秘闻。”
    说到这里,邓春琳突然转过身,视线越过邓九发,迎向阴阳剑周侗几人,抱拳躬身道:“若是诸位真的是人间英雄,那就请诸位先去死,邓春琳自会为诸位立碑塑像,将你们的英雄往事传遍天下,让所有人景仰诸位。这样你们也不用一天到晚的想着怎么离开这里,我们也不用一天到晚的想着怎么防止你们离开这里,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
    邓春琳轻轻一歪头,无比怜惜道:“两千多年了,你们活得不累么?”
    “哈哈哈。”天门外爆发出大笑,谢不言冲他伸出大拇指,“老邓,说得好。”
    明明是夸赞,却惹来邓春琳一个白眼,“谢不言,闭上你吃屎的狗嘴。”
    话一出口,张离人微微错愕,邓春琳自己都觉奇怪,原来在赌场这些日子,学的不只有赌,还有市井流氓嘴里的那些污言碎语。
    行走江湖多年的谢不言什么没听过,乐呵呵道:“成,我闭嘴,你的狗嘴继续说,看能不能把天上人说死。”
    旁若无人的态度让周侗怒不可遏,怒目瞪向两个年已花甲却还如少年心性的后生晚辈,高声叫嚣道:“老九,别指望你那不认你的不肖子孙,早跟你说过来软的不行,跟这些被钟不疑陈师省洗过脑的家伙,只能来硬的,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邓九发深深看了邓春琳一眼,犹自挣扎道:“把不死剑递进来,你可以走。不管你认不认我,你都是邓家子孙,我不想同你动手,更不想看你死。”
    “那就永别了,此生不必再见。”邓春琳耸耸肩,慢慢向着天门退去。
    “呸,给脸不要脸。”阴阳剑周侗轻呸一声,不再管邓九发,越俎代庖的喝道:“陈华淑,去把不死剑带进来。”
    哪知冰冷女子并不理他,一双眼睛盯着落寞的邓九发,直到看到他重重垂下脑袋,女子才迈开脚步,迎着青光走去。
    楚东流看着女子离青光越来越近,竟是直接跨出青光,出现在张离人身后,那号称阻拦天上人的青光竟是没有对她起半点作用。
    女子一现身,张离人和邓春琳同时感受到一股如坠冰窖的刺骨寒意,哪怕邓春琳还穿着冬日棉衣,仍旧忍不住打冷颤,而那身穿单薄道破的张离人,已然开始瑟瑟发抖。
    头发上泛起冰花。
    陆地神仙早就不知冷热,数九寒冬赤裸裸的跳进冰河都不会被冻着,怎么还会怕冷?
    唯一的解释是,这个女子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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