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拂山的雪陆续下了三日,山林沉寂,树木压弯了腰,树枝偶一轻晃,白茫茫的积雪倾泻而下,砸出几声闷响,方显出枝叶原本的苍青。
    门前的雪落得深及膝弯,郁晚迈着腿来回踩踏,踩出一条容一人通行的小径。
    闵宵将天井里落的雪铲起堆落到外间,又泼了些热水加快融化。
    “郁晚,当心冻着腿。”
    郁晚应一声,但并未停下,一路踏出半里路,回来时手脸冻得发红,腿上沾满雪渍。
    闵宵给她掸了掸,“去换身衣裳,雪化了就该将衣裳打湿了。”
    郁晚一时没动,愁眉不展地看着漫无边际的山雪。
    “怎么了?”闵宵问。
    “嗯?”郁晚回神,连忙道:“没什么,我去换衣裳。”
    晚间闵宵先行洗漱好,在房中等着郁晚。
    炭火烧得正盛,天寒地冻的时节,这一隅却如春日般温暖。
    闵宵撑手侧躺着,衣襟微敞,露出一片泛着浅红的胸膛,他手中摊着一本册子,封皮写着《金露秘事》。
    热意悄无声息侵上身子,腿间发胀,手下意识伸向那处又生生忍下。他不禁埋怨,郁晚怎的这般磨蹭,当真不解风情。
    时间慢似蜗牛,他等不及,搁下书往房外去。
    甫一打开房门,冷风豁豁灌进来,天光不明,隐约可见堂屋站着道人影。
    “郁晚,你...”
    话至一半,堂屋里的人转过身来,闵宵看清她手中的包袱,口中的话音戛然中断。
    郁晚心虚地连退几步,闵宵声音淡下来,“你要去哪儿?”
    “我...我还有些事没办。”
    “这么大的雪,又是夜里,包袱里装的夜行衣,要去做什么?”
    虽看不清他的脸色,但郁晚知道他不悦,硬着头皮道:“先前在曾姑娘那里接了一笔单。”
    “你现在不需要靠杀人越货赚钱。”
    “这是早就接的,远在半年前。雇主指定了日子,需在十一月初七杀一人,就在这两日了。现在撂摊子,便是不诚不信,坏了这一行的规矩,对不住雇主,也对不住曾姑娘。”郁晚走上前握住闵宵的手,轻轻捏一捏,“这是最后一回,往后有其他来钱的路子,我也不打算做这刀口舔血的行当了。”
    闵宵面上仍未松动,郁晚倾身吻一吻他的唇,安抚道:“别担心,没事的,我明日晚上或后日早上就回来了。”
    她说完将闵宵往房中推一推,“你回房吧,外头冷。我走了。”
    闵宵看着郁晚转身出门的背影,久久怔在原地,五感渐渐变得迟钝,许是天太晚,许是雪太大,冰雪冻僵他的肺腑,沉沉坠着。
    *
    廊州浮阳县县令钟安署,上任九年,媚上欺下,颠倒黑白,看人看钱办事,多的是平头百姓在他手下申冤无门,偏偏浮阳县地处偏远、人口稀少,民意难以上达圣听,成了他只手遮天的地方。
    这笔单与杀冯良志那回大差不离,银子出了二十两,可杀官吏的凶险要远高于杀普通商贾,故而搁置了数月无人问津,最后落进郁晚手里。
    郁晚淌着雪下山,走了半夜,到钟安署府邸附近时已是第二日午后,她找了间客栈要了一间房,倒头就睡。
    梦里突然炸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郁晚直直掀开眼睫,自混沌中瞬间清醒。
    已是傍晚的时辰,天暗得早,廊间亮了灯笼。郁晚推开木窗往东南方向看,钟府门前乌乌泱泱聚了十数人,小厮在外点头哈腰地将来宾往里请,庭院里灯火通明,能窥得一方摆了几桌酒席。
    钟安署不过小小一县令,可那桌上摆的皆是佳肴珍馐,一桌十两打底,以他的官职怕是年俸都不及三十两,这般多的银子不晓得是从谁人口袋掏的,要么贪污,要么受贿。如此堂而皇之大摆寿宴,仗的就是百姓拿他无可奈何。
    郁晚心里生出暴戾,腹诽一句该死,又去看钟府布防。明眼过去,周遭的守卫只在府宅外围布了十来人,皆身着县衙官服,想来不算难对付。
    思量一番拿了主意,她换上夜行衣趁夜出门。
    阴暗巷子里,一架两抬的轿子落在地上,里头挤挤囊囊塞了三个人,一位作锦衣富态的老爷装扮,两位作轿夫装扮,皆昏死过去,浑身捆得牢实,口中堵了布巾。
    郁晚从那老爷身上摸出请帖与礼品,跃至墙头迎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旋身融入夜色。
    钟府门前又一道鞭炮炸响,火星子乱溅,白烟滚滚,漫出股刺鼻气味儿。郁晚一身男子装扮,手里拎着劫来的礼品,排着队等钟府的人接待。
    “这位小哥,还请出示请帖。”钟府小厮迎上来。
    郁晚将帖子递上,声音压得和男子一般粗沉,“老爷突发恶疾,遣小人来送一份礼,同大人道一句贺。”
    小厮细细看过,公事公办点点头,热切为郁晚引路,“黄员外有心,烦请小哥也替我们大人带一句问候。”
    “好说。”郁晚施施然进了府门。
    她来得不早不晚,钟府已聚了些人,粗看过去约莫有三四十,三五成群聊谈正酣。
    她穿着朴素,举止也唯诺卑恭,往来的人随意瞟她一眼便未多在意,只当她是哪家商贾的下人,无人愿和她攀谈。
    这厢正合郁晚的意,她并未落座,不动声色地往后院挪,趁着无人注意她,转身隐进暗处。
    想来距开席还有些时辰,钟安署尚未露面,大抵是在屋里更衣装扮。
    郁晚脱下外衣,底下是可融于夜色的夜行衣,再蒙上面,包得严严实实,只留出眼睛视物。
    她点脚掠上屋脊,朝钟府主屋浮跃而去。
    钟府护卫松散,多是聊胜于无壮个场面,远不及闵府的武仆,她这一路畅通无阻,稳稳当当落脚,悄声揭开一方青瓦。
    屋里灯烛通明,有个肚肥腰圆的中年男子正伸着两臂让丫鬟给他更衣,许是今日过寿,他面带红光,穿戴喜庆。
    “老爷,妥当了。”丫鬟道。
    钟安署站在铜镜前转几个身,颇满意地理一理衣袖,“下去领赏。”
    丫鬟退下,小厮又进门请人,“老爷,宾客来了大半了。”
    “出去见客。”
    钟安署神气自得往前厅去,后头缀着三两人跟着,他正想着今日收礼颇丰,心上高兴,方绕过廊柱,眼前尚未看分明,倏地一前一后同时袭来两道疾风,破空声起,他肩头箍上只铁钳般的手将他重重往后一拽。
    “锵!”
    刀刃相割,尖声刺得人牙酸。
    钟安署连连踉跄,撞着那两个小厮一道砸在地上,姿态狼狈,但好在命还在。
    他爬起身将两个小厮推到自己身前挡着,心里发凉也发怒,狐假虎威指着郁晚叫嚣:“还真是没完没了了!不过文三家的儿子死在他生辰当日,便年年来我这里闹上一回!你当本官吃素的!做这买命的行当,老子让你有命赚钱没命花!”
    郁晚直直瞪着面前的人,尚错愕于符松蒙为何在此处,一听钟安署的话,心下骤然生怒。
    原来这并非雇主头一回买凶杀人,还特意挑着这般特殊的日子,钟安署自然早有防备,可这等要事竟未提前告知她,不拿她的性命与安危当回事,当真不厚道!
    郁晚在心里狠狠啐雇主一口,手上施力一抵,对峙两方拉开距离。
    符松蒙一瞬不瞬盯着郁晚的眼睛,看得她生出几分心虚,他先前见过她这幅打扮,又是极为机敏之人,大抵是认出她了。
    可他不是州衙的人?难不成又遭贬,来浮阳县当衙役?
    不对,按钟安署方才的话,他该是特意找了高手在这一日防着雇主的刺杀,大抵是符松蒙接了份外快,州衙那等铁饭碗,想来俸禄不多。
    经方才这一遭,有符松蒙在前挡着,钟安署带着剩下两个小厮连滚带爬,口中嚎叫着唤人支援。
    郁晚不与符松蒙多纠缠,施出轻功绕开人直直朝钟安署追过去。
    可惜符松蒙不亏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功夫与那些假把式、三脚猫功夫的普通院仆不同,一路追得极紧,灵活度与力道俱佳,铁刀破空声凌厉,郁晚回回擦着身险险避过。
    “见好就收。”她粗声喝一句。
    几回纠缠,她皆是只防不攻,可眼下钟安署都快跑出后院,人越多行事便越难。
    符松蒙未料到她张口是男子的声音,怔愣一瞬,立时反应过来为何之前州衙办案全无线索,那冯良志的夫人说凶手是个男子,全然误导了人。
    便是这迟缓的一瞬,于高手已然足够,郁晚顷刻旋身朝钟安署掠去,一脚踹开他碍事的两小厮,匕首刺向他的咽喉。
    钟安署反应不及,眼珠暴突,直楞楞僵在原地等死。
    “咻——”
    符松蒙身法远比普通武夫凌厉,未及刀尖触及钟安署,身后刀风已砍下来,若不抵挡,足以削去郁晚半边身体。
    “锵!”两兵相接磨出火星。
    匕首对上铁刀,势头上便弱了一头,全靠郁晚以内力支撑。
    符松蒙满脸煞气,那铁刀带着千钧之力压向郁晚的身子,势要取她性命,“果然是你。”
    郁晚面色不改,全力化开那一刀的力道。突然,她撤开一只手,防御减弱,刀刃瞬间割进她的身子,逼出她一声痛哼,连连后退。
    符松蒙乘胜追击,压着刀背让刀刃割得更深。
    哗楞一声脆响,瞬息间银光闪过,符松蒙眉间一跳,可已全然避不及,如蛇般灵活的软剑缠绕上他的咽喉,剑刃割破肌肤,只消再用上一分力便能使他鲜血溅地。他未想到这女子身手这般好,也未想到她双手皆能使兵器。
    郁晚再不掩着原本声音,冰冷道:“我不杀你,好自为之。”
    廊下院仆与县衙纷至沓来,呼呼喝喝,钟安署回了神,拔腿便往那方跑。
    郁晚眉间紧蹙,千钧一发之际,她撤了抵挡铁刀的匕首,抡手朝钟安署掷过去,“哧”地两声血水溅起,一道惨叫,一道闷哼。
    万幸,匕首不偏不倚扎穿钟安署的喉咙;可同时,符松蒙竟不惧颈间的软剑威胁加重力道,刀刃深深割进郁晚的肩膀,鲜血如瀑,腥气扑鼻,瞬间浸湿半边身子。
    郁晚眼里嗜血,手上的软剑顷刻又勒进血肉几分,“不识好歹!”
    符松蒙瞳孔紧缩,一时冲动,他大抵要命丧今日。
    郁晚手上紧得发颤,极力压制自己的杀意,以前因符松蒙的过往对他心生几分动容,现下她更下不去手。
    他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若十多年前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打的自然是与边北的仗,而那祸端大抵是由她爹娘引起。
    她心下有愧。
    郁晚眉间一凛,抬腿狠狠将人踹开,铁刀拔出,又是一阵血水声响。软剑盘回腰间,她捂着伤处,恨恨瞪符松蒙一眼,一点脚掠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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