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只等过三个女人。
    第一个是我妈,第二个是张怡淳,第三个是许媛秀,她是我二十二岁那年喜欢的女孩子,我跟她曾经是男女朋友……嗯……一下子,时间很短,大概就像你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就过了的时间一样那么短。
    像是一场睡眠,或是一场白日梦,或许有比这个再久一点吧?唉,我也不知道,甚至我根本不是那么确定我到底有没有跟她成为男女朋友,事后想一想,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似乎都在等待。
    而人的等待,好像会因为年纪的增长而有变化吧。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说的等待是那种真的很认真,全心全意的等待,不是那种在某某人家楼下等他一起出门逛街,或是在7-11门口等还在买东西拿发票的朋友出来的那种。
    会等我妈是为了她答应我要带我去百货公司,会等张怡淳是为了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而许媛秀是等得最痛苦的一个,因为我在等她给我一点点爱,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
    当你等待等得多了,你就会变得很擅长等待。就好像包水饺一样,当你包得多了,你就变成包水饺高手。
    然后你就会发现哪些水饺馅料是比较好包的,哪些则需要一些技术跟巧手才能包得漂亮。
    就像哪些人值得等待,哪些人该怎么等待。
    又或者哪些人你再怎么等,永远都等不到。
    我记得那是国小四年级那年暑假的某个星期日。
    我妈在出门之前把我带到隔壁的王阿姨家,她说因为公司要加班,会加到中午,所以要我先去待在王阿姨家,等她中午下班回来,就会带我去百货公司玩。
    然后我等到晚上八点,王阿姨煮得饭有够难吃。
    其实后来的细节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总之我妈为了弥补放我鸽子,叫我爸在下个星期日带我去百货公司买遥控车,但是听我妈说我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孩子,所以我狠狠地削了我爸一笔,除了遥控车之外,还买了当时最贵的玩具:圣战士。
    而毕业典礼那天,张怡淳并没有到大树下来找我,就算她来了也找不到我,因为我们导师要我们在典礼结束之后回教室再继续课后辅导,而我跟伯安育佐已经直接翘课了。
    但我们翘课之后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伯安先提议到金好吃去吃豆花再慢慢思考要怎么享受这翘来的美妙假期。结果我们三个一不小心就在那里聊了三、四个小时,一直到我们班上完课后辅导放学出来。
    在聊天的过程当中,我有跟他们提到写纸条约张怡淳到大树下这件事,他们听完一起鼓掌说我是勇者,竟然敢独自去斗恶龙。
    「欸!」班上同学放学后,伯安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从学校后门骑着脚踏车出来的张怡淳说,「是火鸡耶,你不是要跟她对不起?」
    「啊?现在?」我突然紧张起来。
    「啊不然咧?」育佐挖着鼻孔,「都毕业了耶,不趁现在快点讲不然是要约下辈子喔?」
    被他们两个一拱,我硬着头皮骑上脚踏车,临走之前还回头看了看他们,只见他们带着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慢走,如果你被恶龙一掌打死,我们会在你坟前上三柱香。」育佐说。
    带着他们的「祝福」,我踏着脚踏车开始追张怡淳。
    其实因为学区制度的关係,班上同学大部份都住得离学校不远,除了某些越区就读的之外,所以我知道张怡淳家在哪里,只是没去过罢了。
    要从学校后门到张怡淳家,要经过六个红绿灯、两个右转跟一个左转,骑机车的话大概四分鐘,骑脚踏车大概八分鐘。这表示我必须在八分鐘之内骑到她旁边跟她说对不起,不然可能就要按她家电铃了。
    这天很巧,六个红绿灯当中就红了三个,我在第一个红灯时就已经骑到她后面了,大概离她四、五公尺的距离。当时我在思考该怎么开口,但脑袋真的一片空白,我一度在考虑伯安他们的方法,就是骑过去,拍拍她肩膀,她转头,在她还没对我开火之前……
    不过这个方法真的很烂,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很紧张。
    结果第一个红灯变绿了,她往前骑,我也跟在她后面,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第二个红绿灯是绿的,所以我们没有停车。
    第三个红绿灯也是绿的,所以我们没有停车。
    第四个红绿灯是红的,所以我们停了下来,依然保持着四、五公尺的距离。
    第五个红绿灯是绿的,没机会停车。
    第六个红绿灯,也是最后一个了,它是红的,而我的情绪也很红。
    「好吧,硬着头皮也得说,反正都毕业了,不原谅我就算了,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我心里反覆着自己的os,一直到灯号变绿我都没发现。
    这时她已经离我一段距离,而且要转进她家那条路了。我加快速度往前追,终于在她快要到家之前把她拦下。
    『陆子谦?』她似乎吓了一跳。
    「呃……嗨!」我竟然挥了挥手,「火鸡……啊不……张同学。」我紧张地说,那个鸡字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只说了一半就收口。
    『你在这干嘛?』
    「我……我是来……呃……」
    『对了,刚刚老师很生气,』她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们三个又翘课,连最后一天当国中生的机会都不好好珍惜。』她说。
    「珍惜个屁!」我说,「早就不想当国中生了。」
    『刚刚老师还说会考虑要打电话给你妈。』
    「啊銬!我超珍惜当国中生的日子的,是伯安跟育佐不珍惜,我会翘课是因为要去劝他们回来……」
    『哼,你越来越像育佐了,废话很多。』她双手抱胸,眼神跟表情都刻意表现出一副很大人的样子说。
    「你越来越像老师了。」我也学她双手抱胸,揣摩她那张学着大人的脸。
    『联考都快到了还在翘课,我看你们应该会考得乱七八糟,你们三个都一样。』她不客气的说。
    「是是是,老师教训的是。」我低头鞠躬假装听训。
    『对了,你找我干嘛?』她问。
    「啊……」糟糕,话题一转回来,我一时语塞。
    『你到底要干嘛啦?』
    「那个……我……我在毕业典礼的时候,不是有写纸条给你?」
    『喔!那个喔。』她想起来了。
    「对啊,我有事要跟你讲。」
    『我们可不可以靠边一点,』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子,『我觉得快被车撞到了。』
    「喔。」
    我们把脚踏车往路边移动,然后她看着我,没说话。
    「干嘛看我?」
    『拜託,我在等你讲话啊,谁喜欢看你?』她白了我一眼。
    「喔……」
    『快说啊。』
    「那个……我很久以前不是用水彩把你的头发给……」
    『然后呢?』她没等我说完就接话了。
    「所以……嗯………我想跟你道歉。」天啊!我说出口了!万岁!
    『就这个喔?』她的表情是一脸无趣。
    「啊?」我好错愕,「……对……就是这个……」
    我费了千辛万苦说出来的话,她的反应竟然是这样?
    这个死杀千刀的。
    『讲完了?』
    「嗯……对。」我点点头。
    『好,我收到了。』
    「所以,你不生气了?」
    『谁会气这么久?又不是神经病。』
    「那你为什么对我特别兇?我一直以为你还在生气。」
    『对你兇跟还在生气是两回事,你不要搞在一起。』
    「……」
    『好啦,你讲完了,我要回家了。』
    「喔,好,拜拜。」我挥挥手说。
    『再见!』她的再见说得既简洁又有顿点。
    然后我就看着她慢慢骑走,大概离我有十公尺远了吧。
    「喂!张怡淳!」我叫住她。
    只见她从容地煞车,然后回头看我。
    「我们……还要不要联络啊?」不知道天外的哪里飞来一笔,插中我的脑袋,我竟然问出这个问题。
    『啥?』她比出听不太清楚的手势。
    我把车子骑靠近她。
    「我刚刚说,我们还要不要联络啊?」
    『有问这个的必要吗?』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觉得我很奇怪。
    「咦?」我觉得她更奇怪,「没有吗?」
    『当然没有啊,哪有在问什么要不要联络的?会联络就是会联络,不会联络就是不会联络,毕业了就是这样,哪有什么好问的?跟小孩子一样。』她说得好像她毕业的经验很多,常常在毕业这样。
    「喔。」
    『拜託,成熟点,过了这个暑假,我们就都是高中生了,ok?』
    「所以呢?」
    『所以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你还不知道吗?』她说。
    然后她再一次用很简洁的语气说了再见两个字,就真的骑回家了。
    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这句话,育佐说过,当时我不太了解,只是不自觉地產生认同。
    现在张怡淳又说了一次,我有一种被点醒了什么似的感觉,但又不知道醒来的是什么。一直到二十二岁那年遇到许媛秀,我才终于知道醒来的是什么。
    醒来的,是一个叫做「长大」的东西。
    因为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所以我们会开始遇到不是孩子们才会遇到的事。
    包括爱情。
    *是的,包括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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