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 树林间有微风四起,恍惚间像是有人在耳边轻声吟唱着,幽远绵长。
    裴衍舟的食指在树枝上摩挲了几下, 才道:“庭元假扮成我, 我才能出来找你。”
    卫琼枝抿了抿唇, 然后低下头去没说话。
    “没有庭元,我出来或许还要再花费一番心思。”裴衍舟道,“你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他不会不担心你的安危。”
    卫琼枝把烤得焦香的馒头收回来,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嚼了。
    她道:“他一定是说不想欠我是不是?”
    裴衍舟一怔, 卫琼枝笑道:“我和他关系不好,还吵过架, 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上他, 这辈子大抵都是无法再和解的, 但他是我的孪生弟弟, 在娘胎里时我们曾经那么亲近,我……怎么可能猜不到他会说什么。”
    她又掰了一半馒头送给裴衍舟, 裴衍舟拿在手里没有吃。
    “等送你回到利县,我就回京城去。”裴衍舟道, “庆王府已经获罪,庭元又帮助我潜逃,一定会罪加一等, 不能让他替我受下那些, 我在你身边也会连累你。”
    裴衍舟一直担心宋庭元会受到更为激烈迫害, 在今日听说两府都被抄家之后, 他便更加决定自己要回去。
    他一直向卫琼枝隐去宋庭元替他这件事, 只要卫琼枝不问,他也没有特意去说,卫琼枝与宋庭元大抵已经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裴衍舟不想再让卫琼枝知道这件事之后,一边讨厌宋庭元一边又有负罪感。
    所以不如不让她知道的好。
    但卫琼枝问出来了,裴衍舟也就不会再刻意瞒着她。
    只是卫琼枝听完之后,既没同意他赶紧回去京城替宋庭元解围,也没有因情因怨让他留下。
    总之她没有拦他的意思。
    她对裴衍舟道:“给你的馒头如果不吃便先收着,睡觉罢。”
    然后便又去给虎儿掖了掖被角,自己重新回到方才睡觉的地方靠好,闭上了眼睛。
    许久之后,裴衍舟手里的烤馒头已经被风吹凉了,他才说道:“我再守一会儿。”
    林间有风倏忽吹过,明明是夏日花草树木繁盛,却还是有孤清凄凉之意。
    ***
    如此竟也一路回到了利县,总算有惊无险。
    利县是个很小的城镇,但因地处东边,所以盛夏之时也不太热,反而是气候宜人,远远还未到达利县时,卫琼枝便高兴起来,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又惬意又熟悉。
    城门口还是老样子,来往的人很少,这里暂时还没有像京城附近那样专门派人把守,只是原本就在这里的守卫稍问了一句,也就放行了,大抵是皇帝和蒋端玉觉得裴衍舟应该不会去到很远的地方,而是在京城周围盘旋以待时机,所以并未曾注意到其他地方。
    一进了城,卫琼枝的脚步便快了起来,利县地方小,街巷也不大,七拐八拐的终于走到了一户民宅前面,民宅的院门很小,上面落了一把沾满灰尘的锁,两边的对联已经几乎全部褪色,也破损了许多。
    卫琼枝上前便将褪了色的对联一把撕了下来,团成一团捏在手里,然后她往身上摸了两下,便摸出一把钥匙,几下便把门锁开了。
    一时还没有左邻右舍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卫琼枝对着裴衍舟眨眨眼睛:“快进来。”
    等裴衍舟进来之后,她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只见面前是一个极为狭小的院落,明显可以看到一进来便是正院,统共也才三间正房而已,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几年过去倒是没死,只是地上落满了积年的落叶,底下已经是厚厚一层尘土。
    卫琼枝把捏在手里的对联扔到门边的一只畚箕里面,然后便踩过尘土落叶,将正中的房门打开。
    她见裴衍舟没有跟过来,便指了指道:“这是我们家待客的厅堂,你先进来吧,旁边两间一间是我爹娘住的,还有一间是我和小妹住的,后面还有后罩房,厨房在那里,其余便是家里平时用来放花的,一般不住人。”
    裴衍舟这才上前去,里面果然也已经积满了灰尘,但还是可以看见屋子的主人在离开之前将里面收拾得很整齐,虽然不富贵,却非常干净舒适。
    “终于回家了。”卫琼枝舒出一口气。
    虽然庆王府也算是她的家,但比起王府来,她还是对这里更为亲切,毕竟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狗不嫌家贫,卫家再差再旧也是她的家。
    卫琼枝拿了一块抹布先把凳子擦了几下,把虎儿放到上面去,然后便又出去去了另外两间房。
    裴衍舟过去将虎儿扶住,不让他掉下来,很快卫琼枝又回来了,她回了家便看起来有些脚下生风,又一把把虎儿抱起,再度出了门。
    因为她并没有再理会裴衍舟,裴衍舟一时站着没有动,踌躇片刻后还是出了门。
    这里才这么几间房,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底,裴衍舟稍一探头,便看见是左边的房门开了,方才卫琼枝告诉过他,那里是她爹娘去世前的房间。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悄悄走了过去。
    卫家房子小架构也浅,房间进门处前方的条案上便供着两张牌位,自然是卫家夫妇的,卫琼枝出去的那一小会儿里,她已经在这里点燃了一对蜡烛,应该是早前就藏在这里的,蜡烛中间牌位前面,便是一只做工粗糙的小香炉,香炉里面还积了一些香灰,许是她离开前并未清理,此刻卫琼枝把虎儿放在地上,也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把香出来,数着抽出来六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放到蜡烛上去引燃。
    可能是香放的时间久了受了潮,卫琼枝等了好一会儿才点着,但是她一点都不心急,安安静静地等着香燃起来。
    等到香的头部终于飘出一缕细烟,卫琼枝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见果真都已经引燃了,她才一手举着香,一手把虎儿逮回灵前。
    卫琼枝拿着六根香朝着卫家夫妇的牌位拜了几下,才小声道:“爹,娘,女儿终于回来了,这几年女儿过得很好,多亏了爹娘保佑,琼叶也很好,爹娘在地底下不用担心我们。”
    “这是你们的孙子,”卫琼枝又单手拿香,另一只手抓住虎儿的胖手往上摇了摇,像是在和卫家夫妇招手,“我怕他被香火烫着,所以我代他来拜你们,他很可爱是不是?”
    卫琼枝说着,明知道牌位不可能回答她,但她还是笑弯了眉眼,像是真的有人坐在前面看她一般。
    裴衍舟跟在她身后,此时并看不出她的神情,只听到她絮絮说话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大,但离得够进,裴衍舟还是能听到的。
    他本以为她或许会哭,毕竟这几年的遭遇实在算不得很好,然而卫琼枝总是出乎他的意料的,她的声音真的先是在笑。
    若说是在养父母灵前报喜不报忧,卫琼枝大概也是出于真心的。
    裴衍舟便一时有些恍惚,哪怕从前她受的委屈再多,好像也从来没有哭过,那时以为她是天生蠢钝,不通悲喜,许多人拿她当个笑话看,非但不怜悯,反而使劲儿欺负她,无论有意无意,其中也包括他,若换个心思机敏灵巧的,他大抵是不敢直接把她的花摘了的,可偏偏却去瞒了她,纵使理由再充分,也抹不去打心眼儿里对她的轻视。
    如今细思,既不敢回忆,又不得不迫使自己去想。
    那边卫琼枝已经给卫家夫妇敬完了香,想把香插到香炉上面去,虎儿往前走了几次,她怕掉下来的香灰烫到虎儿,便又几次把他往后面赶,但是虎儿总是不听话,卫琼枝也不生气,每次都很有耐心地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赶他,就连香灰掉到了自己手背上,也一点都不在意。
    裴衍舟看着白皙手背上被香灰烫出来的红,一时头脑混沌沌的,竟上前道:“我来。”
    然后就攫住虎儿的肩膀,得以让卫琼枝能去把香插上。
    卫琼枝很快便小心翼翼把香插到了香炉上,她只扫了一眼裴衍舟,便俯身又抱起虎儿,朝着卫家夫妇的牌位走得更近几步,几乎要贴到那张条案上去。
    卫琼枝看看虎儿,道:“虎儿,这也是祖父祖母,快叫一声,让他们保佑你平安长大。”
    虎儿清澈的目光中带着点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让自己对着牌位叫人,他已经磕磕绊绊会说些话了,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模模糊糊叫了一声。
    卫琼枝立刻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便又对着牌位继续道:“爹,娘,女儿这次去京城,还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亲生父母,他们对女儿也很好,也有几个兄弟姐妹,就和还在家里一样,大家都很好。”
    这时虎儿竟也学着卫琼枝方才拿着香拜牌位的样子,也拱着手朝着牌位摆了两下。
    卫琼枝更是高兴,稍稍夸了虎儿两句,便把他重新放回地上,这时才有心思注意到已经进来的裴衍舟,对他道:“我出去买点吃的,你和虎儿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
    然后她就跑出去回到正堂,拿了一只篮子出门了。
    裴衍舟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低头看了一眼满地乱跑的虎儿。
    她说了那么多,一句话都没提他。
    好像他不存在一般。
    裴衍舟的目光黯了黯,他思忖片刻,最后还是四处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卫琼枝存放线香的地方,然后打开盒子抽了三根出来,学着卫琼枝的样子在蜡烛上引燃,对着卫家父母的牌位拜了拜,再把香插到原先那六根的旁边。
    ***
    卫琼枝出了门,稍走远了几步路,渐渐便有左邻右舍认出了她。
    “这不是琼枝吗?”隔壁冯婶喊道,“你不是去京城投奔你姐姐去了,怎么这就回来了?”
    卫琼枝早就想好了应答的话,她笑道:“离家也有三年多了,想着爹娘的墓没人扫没人修,便还是过来看看。”
    冯婶深深打量了她一眼,道:“人长开了,也长得更漂亮了,还变伶俐了,果然在京城待过就是不一样。”
    卫琼枝笑吟吟的,又听冯婶问:“你今年也快二十了,嫁人了没,听说你姐姐是嫁到大户人家去了,一定给你说了门好亲事吧?”
    卫琼枝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便点点头:“已经嫁人了。”
    冯婶还要再打听,卫琼枝道:“冯婶,我急着上街去买菜,回头再聊。”
    冯婶这才放了她,扭头便与其他人说卫琼枝回来了这件事。
    卫琼枝先是去买了几橘子和几块糕点,这些是她打算供在爹娘灵前的,然后才开始采买其他吃食。
    利县是小地方,饮食自然是比不上京城的,但胜在新鲜的果蔬很多,卫琼枝在这里生活惯了,买东西也算是信手拈来,很快就买了一篮子的吃食。
    那时她年纪还小,虽然家里人怕她笨笨的出去被人骗,但人手不够时还是经常让她出门去买东西,卫琼枝是靠死记硬背才记下每一季瓜果菜肉的价钱,好在别人看她呆呆笨笨的,又是本县人,也不大来坑她。
    买完东西回家时已经是黄昏,又有几个邻居得知她回来了,特意过来与她打招呼,卫琼枝在门口说完,便进门立刻关上了院门,看着依旧是满地飘的灰尘落叶直叹气。
    家里还乱糟糟的,但是今日怕是来不及收拾了,还是先做饭要紧。
    她先给虎儿熬了米汤,又把小孩能吃的肉和菜都煮熟剁成泥,米汤和肉泥菜泥盛开放在一边,这是虎儿吃的,其他便是他们吃的,刚回家匆忙间也不可能烧鸡烧鸭的,卫琼枝只煮了一道鱼汤,并一海碗青菜炒香菇,以及一盘煨竹笋,炒肉片是给虎儿做的肉泥用的那块肉剩下的,她随便炒了两下,一桌子吃食非常简单。
    卫家吃饭待客都是在仅有的这一间正堂里,今日也不例外。
    卫琼枝把菜端上桌,想了想还是叫了裴衍舟一声,他算是家里来的客人,来了客人吃饭不叫一声不好。
    三个人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过这般现做的热饭热菜,一闻到香味就馋得不行,卫琼枝对裴衍舟道:“来不及做什么好吃的,你将就着吃一些吧。”
    说完便自己埋头吃起来。
    裴衍舟点点头,先还因卫琼枝倒顾着他而觉得有几分欣喜,然而才吃了第一口,才忽然想起来,这种客套仿佛并不是什么好事。
    等用完饭,卫琼枝便去关了卫家夫妇那间房的房门,并没有发现香炉上的香多出了三根,裴衍舟竟悄悄松了一口气。
    卫琼枝顾不得去洗堆在那里的碗,又陀螺似的开始扫院子,这院子不清理干净,她总觉得家里破败得厉害,不像个家,若是不收拾好,她今晚都睡不安生。
    裴衍舟站在檐下看她扫地,虎儿绕着她走来走去,偶尔吃进去几口灰尘也没关系。
    天色已经很暗,裴衍舟便将屋子里的烛台拿出来,卫家是普通人家,自然不像京中那些府邸一般走几步路便挂了灯笼,有蜡烛用已经很不错了。
    眼前的地稍微被照亮一点,卫琼枝的速度也快了一些。
    虽然奔波了一路,她现在很累,但一想到是在家里,她心里便热热的。
    这时裴衍舟道:“我明日一早就离开。”
    卫琼枝猛地被他的话拉回来,一时没有吭声。
    手上的扫帚又扫了两下,她才道:“回去送死吗?”
    “我不能扔下庭元,还有侯府此刻必定也很是艰难。”裴衍舟蹙起了眉心。
    卫琼枝停下来,直起腰,昏暗的烛火却照得她的眼瞳亮亮的,一片清明。
    “宋庭元代替你时,就没想过要你再回去,连我都看出来了,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裴衍舟,这一路上除去眼下,先前也有一次,你把自己和我们隔开,就想着牺牲自己然后保下我们,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你却不愿采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真的那么想回去?”卫琼枝淡淡道,“你只一门心思想回了京城算了,其实并无任何用处,陛下和蒋端玉不会因为你回来就放过侯府,放过宋庭元。”
    裴衍舟愣怔片刻,手上的烛火火苗晃动了两下。
    他的口舌干涩,但面对卫琼枝明亮的眸子,他便无法再抗拒下去。
    “只要我回去,一切就会好起来。”他道。
    卫琼枝面上并无一丝波澜,像是未曾听到他说话,却接着道:“你回去了,一切也并不会好起来,所以你再心灰意冷,也是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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