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回回给他下药吧?!他如今也不吃这一套了。”金方海道。
    怀安被他吵得脑袋嗡嗡响,忙将食指竖在嘴边,叫他小声点说话。
    金方海这才看到沈聿,疑惑的问:“这是谁?”
    “是家父。”怀安道。
    “沈阁老?”金方海朝沈聿打了个躬:“劳烦您去劝劝姚阁老,他的病一定要戒嗔怒,禁劳累,他偏偏整夜的熬,熬到最后油尽灯枯,华佗来了都没得救!”
    沈聿从没有见过脾气这么大的郎中。
    怀安忙替金方海解释:“爹,金大夫无意冒犯,是急坏了。”
    沈聿颔首道:“我会去劝他。”
    金方海对着不相干的人发了火,也有些赧然,见人家堂堂次辅都没与他计较,这才缓和了语气:“药方已经开好了,照方抓药便是,我隔日再来。”
    姚夫人忙命管家奉上诊金:“有劳金大夫了。”
    金方海朝她行了个礼,收起诊金,背好医箱离开了。
    沈聿被人引进内室,怀安则留在外面跟姚泓说话,姚夫人叫人拿来老家的茶点给怀安用。
    姚泓一脸愁容道:“我们都知道劝也没用,只要他还在这个首辅位上,就不可能安心养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他的选择。”
    怀安心如明镜,只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茶吃点心,回想起当初起复姚阁老的旨意,还是他跟陈公公一起去传的,如今姚阁老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心里也不舒服。
    “我要去考中书舍人,进内阁帮他!”还当着外人,姚泓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怀安愣住。
    姚夫人也同样惊讶,问道:“书院那边呢,你不去教算学了?”
    姚泓看看怀安,焦躁的挠挠头:“还不到考试的时候,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姚泓心意已决,怀安是不会劝阻的,书院的课程固然重要,可在他眼里,家人是无可替代的,时下精通算学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再慢慢寻找便是。
    ……
    正月初九,姚滨刚从病榻上爬起来,就逮着姚泓大骂。
    前年叫他去考试,他非要去雀儿山书院教算学,如今又闹着要辞去书院的职务。再回来考中书舍人,这不是耍人玩吗?
    他气的砰砰直拍桌子:“你都快四十岁了,又不是四岁,还不定性,非要我死都闭不上眼吗?!”
    姚泓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德行,气得他险些又病一场。
    话是这样说,正月初十,百官复衙,姚滨劳心案牍之余,还是替弟弟弄到了考试名额。
    正月十五休沐,姚泓去了沈家找到怀安递辞呈,他下定决心辞职考公了,还顺便向怀安举荐了他在邢州的几何学老师——来自泰西的传教士安戈斯。
    怀安当场让姚泓写了信,派何文何武拿信去邢州找这个叫做安戈斯的传教士,在他的印象里,传教士是很喜欢跟士大夫打交道的,希望对方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待长兴端着笔墨下去,四下无人,姚泓悄悄对怀安说:“就算这个安戈斯来了,你也给我留个位置。”
    怀安一愣:“为什么?”
    姚泓道:“我离开不了太久,这次的中书舍人考试,我要舞弊。”
    “啥?!”怀安吓得险些叫出来,低声问:“又舞弊啊?”
    姚泓点点头:“我要把他拉下水,让他被迫致仕。”
    怀安嘴角直抽抽,又来,这也太坑了吧……
    “没有别办法了,必须让他致仕,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养病去。”姚泓道。
    怀安皱眉咋舌——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挨揍吧。
    正要劝他三思,沈聿来到前厅,怀安立刻闭了嘴,灌了口茶水压压惊,状若无意的聊起了别的话题。
    中书舍人考试,设立在文渊阁一个空置的偏殿,姚泓入场之前,怀安特意来看他。
    书坊的郝师傅技艺精湛,雕刻印刷出三份字体极小的夹带,一份《大诰》,一份《会典》,一份《亓律》,都是必考内容,缝在直裰的夹层里,这样的考试又不比科举搜查严格,只要姚滨带进去,当着监考官员的面明目张胆的拿出来抄,这次的舞弊就成功了。
    “你舞弊归舞弊,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呀。”怀安千叮万嘱。
    “放心,”姚泓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参与。”
    怀安点点头,心脏在嗓子眼扑通扑通的跳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对是错,他既不想让姚泓舞弊,又不想让姚阁老累病而死,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日头一寸寸的升高,飞檐上冷翠的绿瓦反射着耀眼的光。
    此时正值散朝,几位绯袍官员在下属的簇拥下朝着文渊阁走来。姚阁老走在最前头,正与沈聿絮絮讨论着什么,精神抖擞,目光灼灼,如果忽略他暗黄的脸色,几乎看不出病态。他不肯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即便走在路上,也在一心多用,分派着大小事务。
    姚泓的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他的兄长,那一袭绯红色的苎丝官袍,方方正正的补子,是一只洁白傲然的仙鹤,祥云环绕,振翅欲飞,套在姚滨有些老朽而清瘦的身躯上,尽显一身嶙峋风骨。
    这时,怀安越过攒动的人头放眼看去,文渊阁外门的官员已经开始点名。
    “姚泓。”官员点到了姚泓。
    怀安手里突然被塞进一团皱巴巴的纸。
    姚泓红着眼眶:“帮我销毁!”
    “什么?”怀安懵了。
    “他把一腔抱负看得比命还重,我不能毁了他,我要去帮他。”姚泓说完,毫不迟疑的跑去点名处应卯了。
    怀安低头一看,是他打算夹带的小抄,姚泓事到临头放弃了舞弊的念头。
    “怀安。”沈聿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怀安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将夹带藏在身后,心虚道:“去东宫路过,来瞧个热闹。”
    言罢,背着手的朝几位大人见礼。
    “藏什么呢?”沈聿又问。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脚底抹油,边说边往后出溜,“爹,您忙,我上学去了。”
    言罢,嗖的一声不见了人影。
    陆显一头雾水:“这孩子,到底是去东宫,还是去上学?”
    第195章
    怀安溜出宫门来到大街上, 漫无目的的逛了逛,被一阵香甜气吸引到小胡同里,那是个烤红薯的摊子, 包了几块烤红薯,趁摊主打开炉膛添炭火的时候,将一团小抄扔了进去,看着它化作一团灰烬。
    胡同口恰好有个小塾学, 学堂里传出孩童稚嫩的读书声:“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 所恶有甚于死者……”
    怀安喃喃道:“所恶有甚于死者, 故患有所不辟也。”
    “小爷, 您说什么?”长兴问。
    “没什么, ”怀安振作了不少,“咱们去女校吧。”
    找韫妹妹一起吃烤红薯去!
    ……
    次日再回国子监时,谢彦开将修订完毕的《字海》的给了怀安。
    怀安兴奋的双手去接, 谢彦开却晃他一下, 又收了回去。
    “这个月共让你背了十三篇程文,一起背来听听,背一篇给一本。”谢彦开道。
    怀安瞠目结舌:“什么?”
    他这个烂记性, 即便是当时背下来了, 现在也都忘干净了。
    谢彦开叹了口气,指指窗边的一副桌椅:“给你一天时间, 就在这里背, 背下来就算。”
    怀安愁眉苦脸, 唉声叹气,可他实在急于将《字海》拿到手, 拿到书坊刊印,赚一笔钱……不是,是刊行天下,让更多人识文断字,读书明理。
    “快去快去!”谢彦开推掉了所有不急的事务,打算陪他耗到底。
    怀安捧着一卷厚厚的程文去了窗边坐好,从一个月前的一篇开始背。
    谢彦开慢悠悠的说:“这些程文篇篇都是精品,选自今科秋闱可能出任主考的官员旧作,折角的篇幅和朱笔标注的位置,你要认真领会,不能牵强暗记。”
    怀安嘴里应着,心里特别感动,岳父待他真好啊,在他身上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
    “你底子太差,眼下让你通读三通四史、秦唐疏义,固然是来不及的,后面的时间我会带你揣摩这些的文章,摸索命题规律,也算走个捷径罢。”
    怀安两眼一亮,居然有捷径诶~
    他搓着双手惊喜感叹:“早知道有捷径,何必去读这十几年的经书呢!”
    谢彦开气的,抄起一方盛满墨汁的砚台,直想扣在他脑袋上,让他清醒清醒。
    “我错了我错了……”怀安缩头缩脑:“您让我背什么我就背什么,绝不废话!”
    熬死熬活,怀安将十三篇程文重新温习背熟的时候,夜幕都已经降临了。谢彦开放下书本,活动酸痛的肩颈,还算满意的将《字海》十三卷都给了他。
    怀安如获至宝般将这些书稿捧回家去,次日又告假,天光微明,去顾家叫上姐姐怀薇,去谢家叫上韫妹妹,一起去书坊开会,着手安排雕版印刷工作。
    姚泓居然通过了中书舍人考试,成功上岸了,来找怀安递辞呈。
    怀安很难不信这其中没有黑幕,不过这不重要,他问姚泓:“你真的打算放弃算学了?”
    姚泓道:“不算放弃,我哥要搞税改,算学还是很有用武之地的。”
    怀安拿着辞呈反问:“你确定吗?”
    姚泓笃定的点点头:“我从小常常恨他不许我钻研算学,可我强迫他致仕,与他强迫我读书科举有何区别?我不能那么做,即便真有一天……只要他不后悔,我都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怀安道:“你想清楚就好。”
    于是怀安更忙了,书院最近人事变动、课程调整频繁,来了几位新的先生,分别教授建筑和律法,派去寻找安戈斯的何文何武还没有消息,张岱倒快要回来了,还要开设一门农政……
    谢彦开看着那个窝火啊!
    就好比一个高三的学生,到了冲刺阶段,每天不是操心他姐姐的《字海》,就是操心他的书院,不然就是操心他媳妇儿的女校,还时常给太子提请的武备学堂出谋划策。
    自己的书都没读明白,还天天操心着全天下人读书的事,这叫什么道理啊。

章节目录

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欲望社只为原作者王廿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廿七并收藏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