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安隅环望苍穹,片刻后视线又落回羲德的尸体,眸心轻动,尸体转眼便消失不见。
    “空间折叠。”安隅回头对他解释,“我折叠了这里的一小片空间,他还在这儿,只是你看不见而已。所以也不必担心有野外的畸种来撕咬,没人能找到他。”
    虽然是解释的口吻,但其实只是告知一些决定罢了。
    “为什么不带他回去?”搏哑声问道:“你答应要带他回去的。”
    “是,但不是现在。”安隅顿了顿,“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做到哪一步。这里和99区、和沼泽的情况都不太一样,这里的时空仍然混乱,没有被修复。直觉告诉我,把他留在时空扭曲的地方,未必是一件坏事。”
    见搏发愣,安隅又道:“羲德死了,无论我们做什么,世界上已经没有凤凰畸变者羲德了,这已经是既定的而且是最坏的结果,你必须得接受。”
    “我知道这不好过。”他说着声音低下去,“因为我也失去过哥哥。”
    搏回过神,望着机舱里安隅的背影。
    一年转眼过,这个人的成长隐秘而惊人。惊人的不是那些人尽皆知的强大异能,而是,他越来越像秦知律。
    搏深吸一口气,凝神道:“安宁大概要去大脑长住一段时间了,伤好后,我会暂时接管196层的事务。他……他离开了,但还有上千名天空系的守序者需要引领,灾厄还在继续,抵抗也将继续。请转达黑塔,任何天空的任务,请随时知会我。”
    安隅无声地笑了笑,他望着窗外的云层,恍惚间想起刚来主城时,秦知律带他参加尖塔的月会。那天羲德笑眯眯地用一罐汽水哄着搏,说道:“谁说我们搏不决断?放眼尖塔,除了长官们之外,就属我们搏最决断了。”
    返航依旧艰辛,别说去掠吻之海,就连找到回主城的航线都很艰难。飞机航程过半,终端上才终于出现了信号。
    安隅尝试联络黑塔,却依旧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怪了。”比利反复按着那几个呼叫的按钮,“信号应该已经送出了,接收器也没问题,黑塔怎么一个音都不回?”
    安隅顿了顿,“联络大脑试试。”
    “大脑?联络那帮家伙干嘛。”比利嘟囔着,但还是顺从地呼叫了另外的频率。
    依旧没有响应。
    安隅眉心紧蹙,想到出发前那些突然出现在尖塔的研究员,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他给典发了两条消息,这次讯息被顺利送出,但平时总是秒回他的朋友却没给出任何回音。
    “接尖塔。”安隅道:“呼叫唐风长官。”
    十几秒后,通讯终于接通。
    唐风像是正在奔跑,喘着粗气问道:“安隅?极地的情况怎么样了?”
    “混乱反应已经终结。”安隅没有多做解释,“主城出什么事了?”
    “你在返航途中吗?”唐风语气迟疑带急,他脚步停顿,似乎闪进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压低声道:“快点回来,出事了。”
    安隅捏紧了终端,“主城?还是尖塔?”
    “西耶那出事了。”唐风语气停顿,“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律……他需要你。”
    飞机全力返航,违背穹顶禁令,直接驶入主城领空。
    高度下调时,安隅已经看清了主城的异常。
    高耸的黑塔与白塔,是主城内最醒目的两栋建筑,它们之间只相隔一条街道,而此刻,黑塔与白塔的位置竟然发生了调换,楼体上有钢筋剥离滑落,地面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大地已经开裂,地下仿佛蛰伏着什么东西,从高空看去,就像一位半死不活的巨人深埋地下,随着它的每一次呼吸,大地都随之震颤,裂沟越来越深。
    不等飞机下降高度,安隅就打开飞行辅助器械直接跳了下去。
    他在凛冽的高空向下看,军部将附近的片区层层包围,守序者还没有获令进入主城,现场只有唐风和葡萄。唐风正陷在大地的沟壑中,一条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葡萄藤从缝隙中穿插进去争夺,正费力地要将他拉出来。
    扯住他的东西像是盘旋的肠道,蠕动着,黏液已将他身上特制的作战服腐蚀,那些黏液还在向大地外蔓延,纵然人类全力抵抗,但无论什么科技垒上去,受腐蚀的大脑和黑塔都仍在迅速坍塌。
    安隅在高空中悬停,惊惧地看着地底的东西。
    ——直到看清那些巨大可怕的器官,他才后知后觉什么叫“西耶那出事了”。
    祝萄终于把唐风拽了出来,唐风接入频道,飞快解释道:“十八小时前,西耶那的试验出问题了。”
    “当时她已经结束全序列基因测试,昏睡状态,从高危试验室被送入大脑医院休养,只等伤好了就正式加入尖塔。但在进入医院后没多久,她突然表现出惊厥症状,暴力挣开医疗束缚器械,意识始终不清醒。由于这种症状很像人在遭受重创或重大手术后出现的精神谵妄状态,医院只给与了常规的镇定治疗,但几小时前,她突然自爆。”
    安隅望着地面沟壑下大块的肌肉和器官,“自爆……”
    “自体开膛破肚,她的肌肉和骨骼迅速与地面融合,大脑白塔差点被压垮,她的器官在开裂的地面上逐一浮现,如你所见,都呈现了巨大化的特征。”
    “大地向畸变。此前大脑一直无法对她的畸变类型做出定义,但现在他们暂时将她认为是大地向畸变者。”
    在黑塔和白塔之间的地面沟壑中,此刻有一处鲜红的搏动的心脏,足有几辆汽车大小,每搏动一次,黑塔和白塔就震颤几分。
    “大地裂沟正在无法阻止地蔓延,接触到的部分军人——”唐风顿了下,“已经与地面融合。”
    安隅看着地上的狼藉,西耶那的面容已经难寻,或许她已彻底融入大地。主城上空晴朗无雪,但寒风呼啸,风中仿佛夹着女人不甘的呜咽和嘶吼。
    “该死!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向来温和稳重的唐风狠狠骂了一句,“如果这是属于陆地的混乱反应,但我们根本找不到反应旋涡,更不必说反应核心。哪怕真要靠献祭高层来终止,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地面上,黑塔与军部仍在全力以赴阻止大地的开裂,哪怕那无济于事。
    唐风在西耶那的各个巨型器官之间徘徊,已经不再考虑自身安危,只想找到那个关键的“核心”。而祝萄站在教堂顶端——主城除黑塔与白塔之外的另一个制高点——正用尽全身藤蔓辅助着他的长官。
    安隅突然觉得心口发寒。
    “你刚才说,她的异常开始于十八个小时前……”他蹙眉道:“我们出发前?”
    唐风明明没有说话,但他却感知到唐风语塞了一瞬。
    安隅下意识掏出终端,“长官呢?他去掠吻之海了吗,他——”
    他语到一半忽然静止了。
    脑海里,临行前典蹙眉思忖的样子忽然变得清晰。
    “律应该不会在掠吻之海遇到任何危险,至少我没有相关的认知……不是犹豫,是掠吻之海和他的关联太弱了,弱到我几乎感知不到。所以我想,或许在他抵达之前,那里的风浪就会平息了吧。”
    安隅狠狠捏着终端,几乎要把那东西捏碎。
    “他没有去掠吻之海,是不是?在西耶那出问题时,他立即被黑塔控制了,黑塔认为他和西耶那同源,他也有风险,是吗?”
    频道里只沉默了一瞬,安隅厉声道:“回答我!”
    还没等来唐风的回答,一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突兀地撞进耳朵。
    一个密封舱经过特定的轨道,从摇摇欲坠的白塔地下室被拉出。它和53区贫民窟的一间宿舍差不多大小,但却更低矮封闭,就像个造价不凡的金属笼,几名上峰陆续上前扫描掌纹和虹膜,而后沉重的机械门才被打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秦知律还穿着那天和他匆匆分别前的衣服,神色淡然,举止利落,全然没有半点被当成危险试验品对待的寥落。
    但从高处看,哪怕很模糊,安隅却仍读出了那双黑眸中的冷寂。
    就像在那个人的记忆中,十几岁时一样的孤寂。
    他颈侧贴着一个硬币大小的黑色膜片——那是小型热弹盒,只需要遥控者一个按钮,就能将方圆几十米夷为平地。
    安隅见过这玩意,在秦知律的记忆中。
    最初在大脑接受基因测试的那些年,少年秦知律身上就总是贴着这玩意,不仅是他,那时直接接触尤格雪原的所有高风险试验者都有这玩意,西耶那也成天地贴着它吃饭睡觉。
    他们随时会被不做解释地宣判死亡。
    “我来吧。”秦知律路过唐风,顿了下,“你吸纳不了她,要同源才可以。”
    “吸纳?”唐风怔了下,又不禁将他上下打量一通,“你……还好吗?
    “我很好,黑塔和大脑像供祖宗一样供着我。”秦知律说着继续往前走,“我以为我主动回到受监管态就能让黑塔睡个好觉,没想到他们注定要失眠。真可怜啊。”
    他说笑着,那双黑眸却毫无笑意。
    秦知律一步踏入大地沟壑,踩在那些蠕动的庞大肠管上。
    那些肠子没有像缠绕唐风那样与他纠缠,反而在他脚下安静地蠕动盘旋,就像接纳了一个同源的器官,毫无排异。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从靠近白塔的方向往外,终于站在黑塔和白塔之间,踩在那颗庞大的搏动的心脏上。
    秦知律忽然抬起头,和高空中的安隅对视。
    那双黑眸闪烁了一瞬,似是意外,又转瞬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他摸了下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很快,讯号被黑塔转入安隅的频道。
    “极地的危险解除了?”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倒是比我想象中回来得快。羲德他们还好吗?”
    “极地的事我之后会向您详细解释。”安隅缓缓下降高度,他喉头有些哽,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主城的事,您要给我解释。”
    秦知律“嗯”了声,低语道:“看来我的麻烦还不止眼前这一件。你可比这些家伙都让我头疼多了。”
    寒风呼啸,那个声音忽然又说,“安隅,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抵抗,但,命运总会降临。”
    “我本不该情难自禁拖你搅入我的命运,但……”他顿了顿,语气低下去,有些自弃般的温柔,“自私地说,很开心这会儿能在人群中看到你。”
    频道切断时,秦知律一手狠狠地扎进了那颗巨大的心脏中。
    那个刀枪不入,炸弹都难以引爆的诡异玩意,被他轻易地插破,巨大的心脏肉块逐渐变得透明,里面流窜着如血液般的红光,迅速向他掌心中收敛。
    大地下五脏六腑的蠕动几乎在同时暂停,那些庞大的肉块缓缓萎缩,透明,直至都变成流窜的红光,被一道道吸纳进秦知律的身体。
    大地龟裂已经止息,但却不知哪来的震感,所有人都在摇晃中惊慌失措,只有主城上空的安隅知道,那不是地震,而是时空震动。
    在秦知律吸纳西耶那时,附近的时空在剧烈地震动。
    但始终没有像其他混乱反应那样彻底扭曲。
    因为那个人一直在压抑,在抵抗他的命运。
    直至地面的沟壑变得空空荡荡,地基被毁大半的黑塔和白塔终于侥幸得存,在深邃可怖的沟壑中,只剩下秦知律一个人的身影。
    而后他回过头来,那双黑眸中却忽然蹿过一道红色。
    虽然转瞬即逝,但那一瞬间,他的神色空茫而陌生,像是一头不懂人性的野兽。
    整个黑塔和白塔的警报突然同时拉响,连同安隅口袋里的终端,狂震个不停。
    他惊愕地看着屏幕上的一级警报。
    ——s级风险者秦知律,精神力在刚刚出现了一瞬间的清空。虽然立即回弹,但现在也只有岌岌可危的40左右。
    “长官……”安隅喃喃道。
    频道里,黑塔和大脑惊慌成一片,一个又一个声音喊道:“先控制住他!”
    “别伤害他,先控制住!”
    “西耶那和他同源,是否触发了他?”
    “难道他这么多年一直是休眠态吗?如果他也和西耶那一样……”
    “律!秦知律!请确认自己的清醒状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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