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庭:“你的私心来自何处?”
    武嬴淡淡道:“来自……曾经我日复一日,怀抱着那群无主的枯骨。明明是人类新生的希望,却一个个在我的怀中痛苦地死去。”
    “他们的骨肉在我的身上腐烂,他们的未来在我的眼前毁灭。我视每一个生灵如自己的孩子,可我没能保护他们,也无法降罪任何人。我不是既无情又温柔的水神,我只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她是不言不行的山,生命在她的怀中诞生与死亡,她见证人间的苦乐兴衰,沧海桑田。
    波涛万顷的江水上,武嬴与崇苏立于山巅,俯视这片人与自然共存的土地。
    武嬴问:“玄冥,你不是已经看腻了人间的自相残杀与涂炭生灵吗?”
    崇苏沉默很久,他注视着芙蓉塘大湖的方向,却不知在看什么。
    崇苏忽然道:“一个死去的凡人,掉进了我的梦里。”
    “过往的怨灵集于他的亡魂体内,力量之强大将我从沉睡中唤醒。他们的记忆和情感一同进入了我的神识,那一刻我似乎也成为了‘人’……我就像也变成了他们。”
    “你也感受到痛苦了吗?”
    崇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你说得对,武嬴。如果我不了解人,我就无法保护他们,也无法作出惩罚。”
    武嬴笑道:“你有什么打算了吗?”
    “我翻过这孩子的命簿。”崇苏答:“这孩子命入丧星神,一世早亡,二世枉死,三世孑然一身,同样孤苦而死。”
    武嬴疑惑:“一个凡人的灵魂,为何会被降下如此大凶大苦之命?若按功德罪行轮回报应的规矩,也不该三世都如此才对。”
    崇苏道:“星神不在三界内,自然不照我们的规矩来,这群外来者巴不得天道大乱。现下想的是,若要改变这孩子的当世,须得重置因果。”
    武嬴惊讶:“你想为他改命?可他命中已有丧星神,改变命神可不是件容易事。”
    崇苏看着脚下浩浩汤汤的江水,面容平静淡漠:“区区丧星神,我若想取而代之,谁敢有异议?”
    武嬴忍不住问:“玄冥,为何为一个凡人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崇苏沉默良久,低声答:“我也不知。只是感到冥冥之中,和该如此。”
    长江之水亘古恒流,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百年以前,这片土地上战乱频频,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战火蔓延之地,人们纷纷携家逃离,一座城空了。正值寒冬,城中被雪覆盖,房屋垮塌,遍地脏污。一身形修长的青年穿过寥落的街道,走进一个破败的屋子里。
    万幸屋子里还未被民兵土匪洗劫,角落里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声。崇苏循声而去,在凌乱的棉被和草絮下找到婴儿。
    天寒地冻,婴儿已冻得浑身青紫,快没声了。
    这个一生下来父母就死于病患的孩子,原本寄养在亲戚家,然而很快战火来临,亲戚携家逃命,扔下了他。
    不久后这座城就会被洗劫一空,这个孩子将被辗转送入他人手中,从此在乱世中苟延残喘,并于十六岁前病逝,早早结束颠沛流离、孤苦无依的一生。
    崇苏把婴儿抱起来,抚去小孩脸上的脏灰和寒霜。小孩渐渐不哭了,身体也恢复了温暖,在崇苏的怀里陷入沉睡。
    崇苏带着小孩上了山。山中远离人世尘烟,不受战火波及。溪涧潺潺绕山而行,茂密的林木静谧无声,如神明立下的结界。
    山中不知日月,十数年一晃而过。人间不知何境地,山中仍年年如一日,日升日落,春去秋来。
    小溪边,一少年正蹲在溪水旁洗衣服。少年穿着身简朴的棉布衣服,皮肤白皙干净,脸颊润泽仍有稚气,五官清秀,一双眼睛清澈漂亮。
    萧雪拿皂角搓干净衣服,拧干装进盆里,抱起盆往坡上走。穿过树林间的一条小道,山中有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院里一间普通的屋舍,屋顶正升起淡淡炊烟。
    萧雪在院子里把衣服晾好,闻着饭香进屋去。桌上已摆好三个菜,他最近长身体,饭量大,桌上的肉菜都变多了。
    他在后院找到崇苏,崇苏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正用盆洗着什么。萧雪小跑过去趴在崇苏背上,低头看见崇苏正在清洗摘下来的梅花。
    萧雪亲昵地抱着崇苏的脖子:“师父给我做梅花糕吃吗?”
    崇苏一手搅过盆里的清水,把洗干净的梅花一颗一颗捞出来,晾在纱布上,“嗯,下月就到你的生辰了。”
    “我最喜欢师父做的梅花糕了!”
    崇苏一笑:“自己添饭去。”
    萧雪进屋去添好饭,两人坐在小桌前吃饭。萧雪吃惯了崇苏做的饭,偶尔下山进城时都不愿意在城里的饭馆解决,嫌别人做的饭菜不好吃。
    自崇苏把萧雪捡回来,便一直在山中将他养大,平日里小孩的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他亲手照料。起初崇苏也生疏,是请来几位有过养孩经验的山中小仙前来协助指导,才慢慢学会。
    因刚出生时便流落辗转,常常饥寒交迫,萧雪一直体弱。似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崇苏是他的救命恩人,萧雪从小就乖,小狗般跟在崇苏身后到处跑,像生怕崇苏把他丢了。
    萧雪也不喜热闹。偌大的山中除了崇苏,多年如一日就是与山水和鸟鸣作伴,萧雪也不觉得无聊。有时有人误入山中迷路,萧雪好心为他们引路,那些人却以为他是山中的仙灵,想赠与他礼物,有的还想再回来找他。萧雪不愿与人结缘,此后再不做为人引路这些事了。
    崇苏问他:“怎么不喜欢与人相处?”
    萧雪端着碗专心吃饭,答:“我只想帮助他们,他们却有目的地接近我,我怎么会喜欢他们?”
    “生在乱世,人都会想寻求出口。”
    “那我就更不能和他们做朋友了。我也只是个凡人,什么都帮不了他们,何必给他们无谓的希望。”
    崇苏说:“每天读些书,都能说会道了,看来还是要多让你念书。”
    萧雪不乐意了,但也不敢和崇苏说不,只小声说:“家里的书还没看完呢。”
    “还剩多少?”
    “嗯……一两本吧。”
    “这两天就看完,然后带你去镇上买新的。”
    萧雪只好答应。他的识字念书也都是崇苏教的,写出来的字与崇苏的有七分像,好看得很。
    家里的书柜摆了很多书,都是崇苏每月下山带萧雪去镇上买的。按崇苏的说法是,萧雪是个凡人,总归要沾点烟火气。
    萧雪也知道,崇苏不是凡人。
    他的师父是一个好心的神仙,把被遗弃的他捡回家,为他取了名字,将他平安地养大。
    “平生萧然,自北之乱,如民之屋,盖雪倾覆。”
    “……去而往生,周天复地。”
    那个寂寥的雪夜里,小孩睁开清澈的双眼,稚嫩的手轻轻抓住崇苏的手指,好奇地看着他。
    崇苏的声音低缓,如雪夜里一道遥远沉沉的钟声,敲响无边的黑夜。
    “你的名字就叫萧雪,好不好?”
    第33章 三十三
    家里小,晚上两人就睡一张床上。山中水冷,崇苏照例把水舀进桶里烧热,让萧雪进去洗澡。
    萧雪怕冷,很快脱光衣服进桶里泡着。崇苏已在溪水里洗过,这么冷的天,他就披了件黑色袍子,头发都没擦干,发尾落下滴滴落落的水珠,衣襟微微湿了,水珠滑进白皙的胸口。
    崇苏卷了袖子,拿皂角给萧雪洗头发。萧雪伸手,轻轻去抚他脖子上冰冷的水珠:“师父,你不冷吗?”
    崇苏垂着眸,沾着皂液的手顺便抹上他的脸:“不冷。”
    萧雪被揉得舒服眯起眼,他困了,想躺在崇苏怀里睡觉,拉着崇苏的手:“师父,我们一起洗吧。”
    崇苏说:“不行。”
    “为什么?”
    “你长大了。”崇苏舀起水冲去他头发上的皂液,“也不嫌挤得慌。”
    萧雪有点郁闷。洗完澡后,崇苏拿来布巾把他裹好抱出来,萧雪湿着头发踩在木屐上,哒哒地一溜烟跑进房里。房里有地暖,烧得正热。
    萧雪铺好床,自己擦干净头发爬上床。崇苏随后进来,房里点一盏灯,山中漆黑静谧,只有这个小小的屋舍亮一点微弱的光。
    崇苏熄了灯,过来掀起被子躺进去,把萧雪盖好。萧雪顺势窝进他的怀里:“师父,你还是抱着我睡吧,我怕冷。”
    崇苏将他搂在怀里:“这就抱着呢。”
    晚上睡前是萧雪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刻。师父是个不爱言说的人,虽然对他很好,但少亲近之举。崇苏将他教养到大,从不凶他,也不太过宠溺他,就像他清冷的性子,如一轮遥月挂在天边,叫他心心念念地望着。
    只有睡觉的时候,崇苏会将他抱在怀里。他自小身体不好,夜不安眠,又怕黑,崇苏每每便搂着他哄睡,无论他如何闹腾粘人,崇苏也都随他。
    “明天好像要下雪了。”萧雪说。
    崇苏:“嗯,今日已是小雪。”
    “师父,你把我捡回来的那天,是不是下了好大的雪?”
    “是。”
    “师父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呢?”萧雪依偎在崇苏怀里,好奇地抬头望着他:“明明不是喜欢养孩子的性格。”
    崇苏随口答:“不喜欢养孩子,但是养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不是萧雪想听的答案。他踢踢崇苏的腿,忍不住缠着他问:“那你以后还要收徒弟吗?”
    崇苏的声音里掺进点笑意:“不收了。你一个就这么粘人,再来一个还得了。”
    两人双腿挨着,皮肤相贴的触感温暖舒服,崇苏的怀里也是暖的。他的身体冬天暖热,夏天凉爽,因而萧雪非常喜欢与他身体接触。
    萧雪小声呢喃:“师父真好……”
    萧雪舒服地快睡着了。崇苏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于萧雪而言像冷冷的淡香,总令他着迷。每当与崇苏皮肤相触,他的心中就像有一团很热的火焰在发亮燃烧,驱使着他急切地想要离崇苏再近一些。
    在雪下大之前,崇苏准备带萧雪下山一趟进行采买,以备今年的冬天。
    萧雪披上白缎子裘,套厚靴,崇苏已穿戴好,为他戴上帽子。
    “你这么怕冷,不如就在家里等我。”崇苏说。
    萧雪摇头,拒绝他单独出门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家里。马已在院子里等候,崇苏把萧雪抱上马,牵着马下山。
    听说这几年战事暂歇,民间便渐渐恢复生息,路边有不少人在做生意。天上落着雪,崇苏撑一把伞,萧雪一手抱着怀里的暖炉,一手抓着他的一只袖子,挨着他一起走。
    崇苏买了点布,准备带回山上去拜托其他小仙帮忙给萧雪做件过年的新衣服,又买了些书,给萧雪看的。在镇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两人牵着马找到一家饭馆,坐下歇脚吃饭。
    萧雪不喜欢人多的环境,下了山话也少了,只紧牵着崇苏不放,崇苏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崇苏要了个包房,点一桌菜,给萧雪夹菜。
    “吃完就早点回去,外面太冷了。”崇苏说:“不喜欢下山,每次又要跟来。”
    萧雪理直气壮:“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
    崇苏无话可说。萧雪吃饱了饭,崇苏见他冷得眼角鼻子都发红,要来热米酒给他喂了点。
    萧雪多喝了几口甜甜的米酒,出来时脸颊红扑,一下子蹦到崇苏面前:“师父!我们再去湖边走走吧。”
    崇苏把萧雪扶正:“不是不想逛了吗?”
    “可是师父你看,湖那边好美,桥上和树上都变成白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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