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我认得你,好孩子……”
    蒋阿姨忽然从厨房走出来,掌心?在围裙上搽抹两下,就去握周恪非的手。
    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都认得周恪非?
    秋沅只当?是蒋阿姨发病,神志混淆不清。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去厨房关了灶台炉火,和?周恪非一起细心?地安顿好蒋阿姨。
    蒋容融靠在斑驳脱落的墙裙上,冷眼看他们良久,自顾自从书包里拿出习题,在餐桌上做起作业。
    她是个孤僻不合群的女孩,从没有朋友来家里做客,也?不与?同学结伴而行?。秋沅偶然抬眸望她,总是想到以前的自己。
    习题册的夹页中,忽然掉落一张海报。
    一眼就能认出,是周旖然所在的那个乐队。
    说是海报,不如?说是自制的切页,裁自免费发放的宣传册。
    蒋容融马上弯腰捡了起来,吹拂去上面的灰尘,很是珍惜的样子。
    秋沅没什么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以往来的时候,很少与?她交流。眼下想说些什么,意外嘴里有点发钝。
    “你喜欢这个乐队么?”秋沅问。
    蒋容融从习题册中拔出目光,抬起脸来。
    “我喜欢这个主唱,易燃。她很酷。”
    说起偶像,她忽然健谈,那种隐藏着小小快乐的语气,又重新回到清淡的嗓音里,“他们马上要开演唱会,门票不到一小时,全卖光。……还好买不到了,如?果?还有余票,又付不起钱,肯定是要比现在更难过的。”她嘟囔着,不安地说。
    “很想去看么?”周恪非问。
    他的声息不重,跟低垂的光线一样,温柔而昏暗的。
    接着,他对蒋容融说:“如?果?秋沅姐姐也?愿意,我们就一起去,好不好。”
    光线那么弱,辨不清周恪非此时的神色,秋沅却?感知到他在看她。
    他很细致,又贴心?,轻和?地对秋沅解释:“还没和?你分开,就想要下一次约会了,秋秋。”
    -邮件02-
    亲爱的女士: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写下这封长回信。我的生活其实正在变好,或许吧。或许没有。
    对于您的担忧,我多少有些理解。我没有太多知觉,甚至也?感觉不到特殊的悲伤和?忧郁,可能是因?为这些情绪如?同饮食呼吸,已成每日常态。
    以您所从事的职业,应该见过许多了,肯定明白?这样的状态。不对劲,上一封来信里您这样说,而我自己其实是非常清楚的。
    关于寻求帮助——谢谢您的建议。但是不行?。
    上一封邮件我谈到,时隔多年,我与?秋终于又回到彼此的生活里。
    一次偶然的契机,我听到我的朋友苏误会我和?她是恋人关系,而她很快否认了,态度非常坚决,想来是并不打算与?我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和?瓜葛。
    这是她的权利,也?是她应该做的。
    我是不是忘记说?她现在有男友。关系稳定,应该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我离开的那十年岁月里,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是中学时代就缠着她的那个男生,成叙。他们起初是如?何重逢的,我不得而知。
    只知道他比我有过更多的时间,陪伴在她的身边。
    而我如?今的身份,我和?她的关系……我从来不敢仔细去想。
    只知道我开始想要更多。
    可是秋真?的需要我么?
    这又是另外一个,我不敢碰触的问题。
    如?果?我像您所建议的那样,去医院寻求药物干预、或者找到心?理专家进行?治疗,她会发现端倪,也?可能念及旧情,把?天平向我倾斜。
    我不想破坏她的人生。她来之不易的幸福,哪怕因?为我产生一丝破碎和?一寸偏倚,我都会更加痛不欲生。
    只不过,您的猜测十分准确,我有时候的确想要伤害自己。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在里昂的那一天,原本约好的面谈推迟了一个月,我终于又一次走进咨询室。您看到我的左手还被支架固定着,很是吃了一惊。
    当?我告诉您那场劫案的始末后?,您虽然竭力保持专业,克制住神情最微毫的变化,但我仍能从您的眼睛里看出来,您是在为我感到可惜和?怜恤。
    其实这没有必要。恢复的过程当?然漫长而痛苦,一开始是疼,从手指钻进心?里,疼完了变成痒,痒在每一粒细胞、每一根肌肉纤维里面,是重新融成骨架皮肉的过程。
    可是我有种麻木的痛快,像是一口气撕下一块新痂,暴露出湿红的里肉来——原谅我可能的词不达意,只是我现在法语实在生疏,想象不到更多形容。
    身体上的疼痛,创伤,折磨,竟然减轻了我思想里罪恶的负重,让我得到一些松脱和?喘息。
    如?果?最后?我没有应允那个出逃的决定,如?果?我没有参与?进她的人生里,如?果?我没有长久地注视她,如?果?最初我没有与?她相遇。
    绵长的抽拉着的痛苦,在精神上刻出印痕,无可名状。
    昨天我遇到一位故人。是那位长久地照顾过秋的社区阿姨,姓蒋。
    好孩子。她握着我的手,一对浊眼,声音也?不清透,囫囵含混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好孩子……
    蒋阿姨只能说到这里,更多的细节,她无法顺利回忆。
    正因?如?此,秋以为蒋阿姨只是记忆混淆,认不清人了。
    她并不知道,蒋阿姨和?我曾是熟识的。那是当?初在里昂我没有谈到的地方。
    秋车祸昏迷后?,我不是住在医院陪护床上,就是住在她的家里。
    如?果?您还有印象,她的妈妈心?智并不成熟,没有办法独立生活,也?需要有人照顾。
    她的父亲卷走所有赔偿款,得知了秋的病情,又想一劳永逸甩掉所有麻烦。
    所以他打算卖掉房子,换成现金远走高?飞,一个人过上好生活。
    很快他父亲找来的人就上了门,他们的目的是把?秋的妈妈赶出家门,清空房子,好用?来出售。
    这是她的家,她的妈妈,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拥有的两样东西。我想要帮她守住,您应该不会对此感到意外。
    一场激烈的冲突。我们寡不敌众,我只能尽力保护好秋的妈妈。
    我额头上的伤疤是当?时留下的。
    而蒋阿姨,是送我去医院的人。
    如?今她罹患的阿尔兹海默症,却?恰好为我保守了秘密。
    第24章 (十九)
    八月临近尾声, 溽热的夏季仍在苦苦支撑。天气潮,闷,风也淤重, 气味好似苦橙皮。
    暑假快结束了, 秋沅最后一次到纹身店打工。
    之前周旖然还来?过两回,见朋友, 也跟秋沅攀谈。话题总是生拉硬拽, 故意绕到周恪非身上去?。
    第一次说他在巴黎, 第二次说他在维也纳。秋沅都没去?过, 表示不感兴趣。
    周旖然耸耸眉毛,目露失望的?样子,然后再没来?过。
    秋沅在纹身店的?工作并不复杂, 平日里要负责清洁操作间, 每客一次。偶尔店长?叫她进去?帮忙打下手,还能?旁观到全程。
    时间长?了, 多?少学会一些技术。店长?看她感兴趣, 偶尔还会解释提点几句。
    另一部分工作内容,是在迎宾区负责招待。
    这家纹身店很是奇特?,里屋操作间放着重金属摇滚, 外?面却常年摆一台小电视,每天固定轮播爱情偶像剧。
    一个?假期走下来?, 秋沅竟然对恋爱这件事有了一定浅表的?认知。
    倒也是个?意外?收获。
    最后一天打工顺利结束, 秋沅领了薪水揣回家。薄薄几张纸钞,捏在手里羽毛一样轻, 却能?让她满足又?安心。
    这份欣喜有一半是因为付出劳动?收获回报, 另一部分是因为什么呢?
    如今攒够了钱,要赶快去?还给周恪非才好。秋沅这时回想起来?, 已经和他许久没见。之前在学校,可能?是快到高三,学业挤占一天的?大多?数时间,两个?人的?交集也渐渐疏了。
    等到开?学以后,要把?钱装进准备好的?牛皮纸袋里,停在他纯然的?黑眼?睛面前,和他说话?。
    想到这些,总有种异样感觉正在发生,是一颗心酥酥地软塌下去?。
    进了家门,秋沅打开?枕边装饼干的?旧铝盒子,想照例存进去?。
    里面却空无一物。
    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拿到手里,掉个?底,倒一倒。
    然后她意识到是真的?了,一个?暑假的?积蓄不翼而飞。
    秋沅砰地一声合上盖子,扭脸去?找单德正。他正翘着腿泡在沙发里,打两个?酒嗝,才拎起油肿的?两面眼?皮看向她。
    “我的?钱呢?”秋沅问。
    “什么钱。”单德正摆摆手,指向电视机上的?时间,说话?带点粗嘎的?喉音,“这都几点了,还不去?做饭!觉着自己要高三了,翅膀硬了?别说十八,八十岁也得伺候你爹妈。”
    “妈身上脏了,要先洗澡。”秋沅说,她丝毫不肯退让,“你把?我的?钱还给我。”
    单德正这下眉毛一横:“哪有什么你的?钱,老子把?你拉扯到现在,十八年了,得花多?少钱?”
    秋沅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她不甘心,仍然在说:“但那是我的?钱。你凭什么动??”
    也不与她争辩,单德正抬手去?拿啤酒瓶子。
    秋沅只觉得有火将心脏烧沸,气得急了,劈手一把?争过来?,狠狠在脚边摔得粉碎。
    单德正猛地站起身,像个?风筝被吹鼓起来?,扬手就要扇她。秋沅眼?神和身体都没躲闪,就这么盯着他。
    这一巴掌到底没打响,单德正悻悻放下手,从鼻子深处哼一声:“不做饭就滚出去?。我养你白养的?啊?”
    随着秋沅逐渐长?大,单德正其实很少打她。
    许是大脑里的?知识太稀薄,给封建迷信留出足够多?的?空余。他经“高人”指点,相信秋沅身上一定有一种瘟邪,克死?了兰华肚子里的?他的?儿子。
    可是试了几次把?她扔到外?面,总有人给送回来?。
    秋沅的?目光笔直,好像根本不知道躲避,小时候看人总是凝定地看。
    单德正被那双眼?睛一瞧,总是没来?由地感觉心下惴惴。有居委会蒋阿姨监督着,也不好再丢掉半大孩子,索性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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