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有意转移话题——于是说起了一个更加沉重的话题,“你应该听裴迹说过了,我的脑袋里现在有一个血块,很有可能会继续增长或者移位压迫到脑神经。”
    “但,也有很小概率可以自行消融,慢慢消失。”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其实不想上手术台,裴迹说,手术成功的概率最多也只有一半,”信宿垂眼自嘲道,“我的运气向来就不太好,我不愿意把我的生死交付到所谓的‘命运’手里,所以,你也不要让我那样做。”
    林载川轻轻“嗯”了一声:“我不强迫你做任何选择,但是如果真到了不得不需要进行手术才能活下去的那天,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信宿点了点头。
    房间里安静下来,重新归于一片黑暗,信宿躺在他的手臂上,突然想到了什么,好奇询问道:“对了,市局最开始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交易地点在码头的?”
    事实上就算没有警方的介入,信宿也会想方设法搅黄这笔生意——他需要一个跟宋生彻底决裂的契机。但载川他们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林载川对他解释了在信宿离开市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我们在黑三角地带发现了一位死者,他生前跟韩学梁电话往来密切,于是市局注意到了这个人,通过调查,我们发现韩学梁有一个堂兄叫韩有信,因为患有癫痫导致的精神疾病,长期在精神病院里休养。”
    “我跟章斐跑了一趟精神病院,发现这个韩有信其实是在装精神病,于是想办法跟他取得了联系。”
    “根据韩有信对警方的说辞,韩家兄弟两个人本来一起经营浮岫市的毒品生意,结果势力各自壮大,每个人都发展出不少人脉,逐渐演变成了竞争对手,不再是从前合作共赢的关系,于是韩学梁对他起了杀心——韩有信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要么当韩学梁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要么死。”
    “所以韩有信选择了装疯,他不想被韩学梁控制,也不想死。”
    “在精神病院里疯疯癫癫的这两年时间,韩有信对韩学梁的憎恨和仇视达到了巅峰,他宁愿借着警察的手跟韩学梁一起进监狱,也不想让他好过。”
    “韩学梁的身边有一个他的眼线,那是韩有信唯一也是最后的底牌,他向警方告知了韩学梁的行动,想让我们在现场把他人赃并获。”
    信宿心想:怪不得。
    原来风声是韩学梁自己身边的人走漏出去的。
    信宿问:“那这些人现在……”
    林载川轻声道:“都在市局,由缉毒支队那边来负责审讯,这本来就是一起毒品相关的案件。”
    林载川因为本杰明的案子曾经离队几个月的时间,市局的同事已经多少适应了他不在的时候的工作环境,这时候也不算是群龙无首。
    信宿心想:就让他暂时“独占”一段时间好了。
    林载川垂下眼,低声问他:“……你呢?设计阎王跟宋生彻底反目,你后面的打算是什么?”
    ——
    第二百三十六章
    房间一室昏暗,月光都暧昧朦胧,只能听到两个人轻声耳语的声音。
    ……
    “所以我设计了这一场‘叛变’,只要阎王跟宋生反目,霜降就可以直接从内部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几乎不需要消耗任何警力,可以把损伤降到最低,但是我得出面……再怎么说我也是‘举兵造反’的领袖,那种场合不可能不在场。”
    说话的男音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的黏黏糊糊,好像冰块融化时拉丝的甜腻糖水,“但是你不要担心,我会努力保护好自己,不会再受伤的。”
    “——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在暗中保护我好啦。”
    另外一道稍微冷静沉稳的声音道:“你们打算在哪里动手?”
    “最后的地点是在黑三角西部地带的一家工厂里。”
    “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家平平无奇的化工厂,但其实是霜降的‘源泉’,那是整个霜降得以运转的核心,蓝烟的制作和储存的地方,里面有价值不可估量的化学仪器和数以吨记的蓝烟,无论是哪一方想要把独立称王,这里都是必争之地,所以一定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
    “而且那工厂就在山脚下,附近人烟荒芜,就算真的真枪实弹地打起来,不会伤及普通人。”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再等等吧。”信宿叹了一口气,往他的身边凑了一下,“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恐怕还要再休息几天时间,等那些伤口恢复一下吧。”
    否则以现在的身体状态,信宿不确定他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林载川道:“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因为分离这段时间,信宿好久好久没有吃到林载川做的饭,听到这句话就已经开始忍不住流口水了,他火速安排道,“那明天早上吃鲜虾馄饨,中午吃小鸡炖蘑菇、地三鲜和清炒山药,晚上喝糯米血肠粥还有蛤蜊鸽子汤。”
    “好。”林载川应了,又低声问,“最近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信宿想了想,就没有感到舒服的地方,唯一愉快的就是大脑接收到“林载川要来”的信号产生的生理反应。
    他从鼻腔里哼哼唧唧了几声,没有说什么。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信宿跟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感觉到了困意,有些昏昏欲睡,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只是半个月多不见,信宿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没有安全感的睡姿,整个人几乎蜷了起来,缩在林载川的身边,从头到脚都盖在被子里,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露出来。
    床上的枕头都好像是摆设,信宿睡觉的时候从来不用这个东西。
    某个人提前说好早上要吃蟹黄馄饨,结果到了吃饭的点也没醒,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还赖床不愿意起来,甚至又迷迷糊糊睡了回去,林载川也没有叫醒他,在厨房里收拾刚让人送来的一只家养的三黄鸡,切块后用葱姜八角香叶爆锅炒熟。
    刚把香菇放进锅里炖上,林载川就听到了一阵门铃声,他摘下围裙走到客厅开门,本来以为是裴迹来了,结果站在门口的是一位久别的朋友。
    秦齐拎着两大袋子零食,站在门外跟客厅里的林载川面面相觑。
    好半晌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最后是秦齐满脸尴尬地打了一声招呼,“林队……”
    他知道林载川这个时候内心肯定是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毕竟他的衣冠冢都在烈士陵园里埋了好几年了,林载川说不定每年还会去坟上吊唁他,甚至给他烧纸,这就好比一个已经死的透透的活僵尸突然诈尸出现了。
    林载川怔怔许久,不需要解释他也知道就连秦齐也是当年在阎王的手中死而复生的人……
    这么多年,他到底凭借自己的力量救了多少同伴的生命。
    林载川稍微垂下眼,控制住了情绪的波澜起伏,轻声道:“请进。”
    “……怎么这个反应啊,知道我还活着你不高兴啊,难道不惊喜吗!”秦齐已经从裴迹嘴里听说过这俩人连戒指都戴在无名指上了,昨天晚上肯定已经彻底互通有无了,也没再跟林载川多解释什么,只是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可是阎王的第一任心腹,其他那些都是我的小弟!”
    顿了顿,秦齐又道:“别怪我这么多年没联系你们,哪里都不是绝对安全的,万一被霜降那些人知道我没死,信宿的身份也得跟着一起暴露,到时候我俩都完蛋,我不敢赌这种可能性。”
    “我明白。”林载川呼出一口气,上前跟他轻轻拥抱一下,“我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秦齐。”
    要不是知道林载川一直是这种沉静如水的性格,秦齐简直觉得他在敷衍自己,他走进客厅把零食放到了沙发旁边,“信宿昨天说让我买点薯片辣条的给他送过来,我这不给他带来了,顺便蹭顿午饭。”
    林载川看到那两大包垃圾食品的凝缩精华,稍微皱了一下眉,走过去从里面拿出一包黄瓜口味的薯片,“其他的你带回去吧,他吃不了那么多的。”
    秦齐:“………”
    这他可不敢做主。
    但是鉴于信宿在林载川面前的一贯表现……估计也差不多了。
    十一点多,午饭都已经做好了,林载川到楼上卧室,信宿还在睡——或许很久没有得到一个好眠,知道林载川在身边,他也可以睡的安稳了。
    林载川走进卧室,信宿若有所感慢慢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睡眼惺忪的看他,嗓子模模糊糊喊他一声,“载川。”
    林载川道:“秦齐来了,你是想下来一起吃午饭,还是我给你送到卧室里来?”
    信宿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睡衣套到脑袋上,“我去客厅吧。”
    信宿磨叽了十分钟从楼梯走下来,客厅里已经充满浓郁扑鼻的鸡汤香味了,他忍不住吸了几口气。
    秦齐看他下来,开始频频给他使眼色,看向沙发旁边的零食袋,表示东西我带来了,能留下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信宿在沙发旁边蹲下,翻看着袋子里的各种零食,塑料袋哗啦啦的响。
    秦齐咳了一声,“那什么……”
    “你们载川说沙发上那个是你的。”
    信宿抬起眼,看向沙发上孤零零的一包薯片。
    好的,垃圾食品不自由了。
    他没说什么,抬手拎起那包薯片,坐到了饭桌前的位置上。
    秦齐:“………”
    说好“桀骜不驯、一身反骨、从来不听管教”的阎王呢!怎么到了林载川这里就是说什么听什么了!
    林载川做了信宿点名要的小鸡炖蘑菇、地三鲜、清炒山药三道菜,又单独炖了一壶鸡汤,三个人吃也绰绰有余。
    信宿分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碗筷,垂眼问他:“载川见到你有很惊喜吗?”
    “……有吧,”秦齐看了一眼厨房里的人,不太确定道,“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表现不出什么情绪。”
    信宿无声叹了口气。
    载川心里当然是高兴的,但或许另一种情绪会更加明显,他做这些的事,注定不为人知,甚至被很多人误会,曾经朝夕相处过的同伴至今把他当做敌人。
    ……他大概又会心疼自己。
    信宿走进厨房,从后拉了一下林载川的衣摆,小声问他:“载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林载川回过头看他,声音温和:“饿了吗?去客厅等吧,最后一道菜马上就做好了。”
    信宿“嗯”了一声,但没离开,看着林载川把脆生生的雪白山药倒出锅,才跟他一起回到了客厅。
    信宿不挑食,林载川在他的碗里放什么他就吃什么,饭碗里一直是满满当当的状态。
    信宿坐在林载川的身边,吃饭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安静静。
    秦齐忍不住看他一眼,然后惊奇的发现,信宿这个时候几乎是没有棱角的。
    ——那些属于“阎王”的阴郁、锋利、尖锐、乖张,仿佛都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抹平了,在林载川身边的时候,他整个人极为松弛慵懒,甚至看起来很乖、很听话。
    温驯顺从。
    秦齐从来没有把这个词跟信宿联系到一起过。
    但他表现的确实如此。
    秦齐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依赖与信任,才能让多疑擅猜忌的“阎王”如此毫不设防地放下一切屏障跟林载川在一起,但他明白了裴迹今天早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让信宿活下去,那个人是林载川,只会是林载川。
    那大概是信宿这辈子只能给出一次的、他的全部情感。
    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意识到这件事,秦齐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电灯泡,在这两个人面前他好像有些多余了。
    秦齐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完了这顿午饭,然后麻溜告辞了——把林载川让他带走的垃圾食品一起带走回去自我消化了。
    信宿吃了许多,直到实在是吃不下了,才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结束了这一顿午餐。
    “载川。”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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