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怎样,她们最终都踏入了昭明书院。
    哪怕是再微弱的星火,只要迎风落在旷野之上,终能成就燎原之势。
    崔锦之收起名册,冲负责本次入学考校的翰林学士点头示意,同陈元思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萧皇后要见我?”
    元思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她本该随祁旭的逆党在那日一同诛杀,只是陛下当时才登基,又忙于您的病情,便一直将她关在诏狱中。”
    “他们来报,说她最近总是精力不济,只说要见丞相。陛下说,崔相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不必为难自己。”
    “无事。”崔锦之抚平袖口上的皱褶,轻声道:“既然她要见我,那便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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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诏狱中,萧皇后坐在草垛之上,手压在膝盖上,抬头望向天窗之外。
    她穿着脏污的囚衣,手脚上皆有伤痕,可能因为时日已久,早就干涸凝结。萧皇后面色从容,只是沉静地望着一缕天光,全然不似旁边哭喊嚎叫的犯人。
    听见背后的动静,她微微侧头,看向牢房外站立着的崔锦之。
    眼珠迟钝地转动着,将崔锦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萧皇后终于惨淡地笑起来:“……你居然,真的是女子。”
    她越笑越大声,连眼角都生生逼出了眼泪,而后猛地扑向围栏,嘶哑着嗓音道:“狱卒谈论时,我还不信,可你竟然真的是……”
    “为什么?”萧皇后眼底猩红,手指紧紧握住围栏,一字一顿:“外面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女子兴风作浪!他们难道不会千方百计地阻拦你,试图把你关进四四方方的院子吗!”
    崔锦之平淡地同她对视着,连裙角都没有动弹半分:“从前也许会,可是我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如今能轻易地以女子之身出现在众人面前,更为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阻碍。”
    她的声音极低极轻,却仿佛含着千钧的重量。
    萧皇后一时无言,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慢地坐回原位,用手轻轻抚了抚因为激动而凌乱的发丝。
    “说起来,这还是你我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交谈吧?”萧皇后笑了笑,“我是后妃,你是朝臣,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机会见面……可是丞相大人,我,甚至整个萧家,都在无时无刻注意着你,警惕着你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
    从未相识,却能相知的对手。
    “我或许应该果决一些,早在当初,就该在冷宫中悄无声息地了结这个小崽子,而不是让他如今篡位夺权,杀了旭儿。”萧皇后冷笑一声,“更应该杀了你。”
    崔锦之温和地笑起来,“萧正平不是早已做过这件事了吗,闽州时,他曾派出死士刺杀,可惜我没能死成。”
    萧皇后似才回忆起这件事,“……是了,旭儿为此还跟我发了好大的火,他想用你,所以不准萧家动你。”
    “他太过妇人之仁。”丞相低垂下眼眸,眼神一片漠然,“既知劲敌,竟然下不去手。”
    “为什么他偏偏像他那个软懦无能的父亲呢?”萧皇后咬牙切齿,眼中恨恨,“像我,像他祖父,都比他父亲好上千万倍!”
    崔锦之没有开口,萧皇后便兀自安静下来,过了会便又开口道:“……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位置。”
    她的面上露出一种近乎嘲弄的笑意,“我是萧家独女,名门望族,所以自小便要求我雍容有度,端庄大方,德才兼备。”
    “比起坐在院中学所谓的绣艺,我更喜欢骑马驰骋。可父亲却严厉地制止了我,一个皇后需要贤良淑德,需要知书达理,不需要我喜欢的东西。”
    她陷入回忆之中,恍若喃喃自语,面容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悲伤,很快又变得无动于衷,漠然道:“既然我必然要成为大燕的皇后,那么我还有一个选择。”
    萧皇后突然停顿下来,抬头望向她,“我十五及笄之时,本该由长辈取字,但我第一次‘大逆不道’,想要自己取。我想了许久,便取‘燕燕’二字。你可知这是何意?”
    崔锦之神色微动。
    萧燕燕……古史承天太后萧绰的字,便为燕燕,她知晓军政,在皇帝死后摄政当国,女主临朝,驾驭天下长达四十余年。
    萧皇后瞧她明白了,便满意地重新低下头,“有了旭儿后,我也曾想就这样扶持他上位,可他……”
    她失望地摇摇头,“他实在是……太过像他的父亲了。”
    萧皇后并不爱令和帝,于她来说,身为萧家独女的使命,便是嫁给皇帝,与情爱无关。
    “你成不了萧绰。”丞相微微扬起下颚,面容冷淡地开口。
    “承天太后明达治道,气魄胆识犹胜万千男子。她能任贤纳谏,能修订法度,可是皇后娘娘,你却不是这样。”
    自始至终,崔锦之的语调都极为平稳,波澜不兴。
    “你对令和帝无情无爱,却仍然会对威胁到你地位的宠妃下手,会对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下手,祁旭是你临朝的一块阶石,长乐是你用来扳倒对手的筹码,萧家这些年在朝中做了多少藏污纳垢之事,难道你不清楚?”
    她眸色微冷,“你,也妄想成为萧燕燕?”
    萧皇后怔楞在原地,有些迷茫地不知如何反驳,她下意识开口:“不、不是这样的。我、我……”
    “萧燕燕能让辽国成为雄踞一方的泱泱大国,而你,不过渴求的是权力而已。”
    萧皇后猛地抬起头,厉声打断她:“不是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评判我,若是让我成为你,我也能做得同你一样好!”
    崔锦之没有辩驳,只是淡淡地瞧着她,萧皇后蓦地噤声,继而苦笑一声,“我不能,我也……不敢。”
    同为女子,同为……想要冲破这些桎梏之人,萧皇后再明白不过崔锦之一路以来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她仰起头,眼底有隐约的水痕,“今日狱卒都在议论着昭明书院,这是什么?”
    崔锦之道:“……是女学,从今往后,她们不必只学习女红,不必再被所谓三纲五常束缚,她们能像男子一般大大方方地学自己想学习的东西,能够成为……她们想成为的人。”
    萧皇后呆愣愣地瞧着她,半晌才挤出一个笑来,“你知不知道,你会遇见多大的阻碍?不仅是那些早就享受到这些的男子,还有她们自身……”
    “我知道。”崔锦之轻声打断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现在不行,还有以后,十年后,百年后,甚至是万世。”
    “终有一日,这些都能做到。”
    萧皇后在此刻露出了一个真情实意的笑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长乐……是我对不住她。你说她是我的筹码,其实……将她嫁给陈元思,是我的私心,若旭儿事成,她便还是大燕的公主;若败,你们也不会对她下手……”
    长乐公主,或许是萧皇后内心深处唯一残存的些微慰藉。她莞尔一笑,精致的眉眼没有了从前的锋利与狠绝,只微微泛着柔柔的暖意,“如果她愿意,请让她同陈元思和离……让她,像你所说的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萧皇后从脖子上摘下一枚朴实淡雅的玉佩,轻轻一扭,取出一个只比拇指大上丁点儿的小盒,一起递给崔锦之:“槐安梦……并非无解,只是他自出生便中了毒,即便解开,也难回从前……这个玉佩,便交给长乐吧。”
    崔锦之的指尖有些发抖,她接过那两样东西,在手中用力攥紧。
    “最后,给我一杯鸩酒吧……”萧皇后倚靠在草垛上,轻声道。
    不知何时,一只玉盏轻轻地推了进来。
    她毫不犹豫地抬头饮下那杯鸩酒。
    面庞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她迷蒙地眨了眨眼睛,总觉得恍惚中看到一位娇憨的少女漫山遍野地纵马驰骋,隔着重重雾霭,冲她投来一眼,那双眼眸中没有争斗过后的疲乏,没有逐渐失去本心的狠辣,只是闪烁着细碎的光亮,带着再干净不过的清澈。
    她低声道,
    “我不是什么皇后,我叫萧昭……昭如日星,明若皓月……”
    崔锦之脚步一顿,回首向她望去。
    温暖的日光透过天窗倾泻下一缕,落在萧昭的侧脸上,她安静地蜷缩着身子,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三 梨花春雨掩重门
    陈元思将崔锦之带回的玉佩交给长乐时,她正临窗描字。
    待到看见那枚玉佩时,长乐呆愣良久,才伸出手去接,她的指尖还有些颤抖,想问点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陈元思没再打扰她,转身出了门,只是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犹豫了一瞬,停下脚步轻声道了一句:“……她走得很安静,也没什么痛苦。”
    长乐将那枚玉佩攥得更紧,抵在心口,红着眼眶道:“多谢……”
    元思没接话,去了书房,脑中却不知为何,一直萦绕着那个临窗而坐的身影。
    从去岁琼林宴成亲以来,已经一载有余。
    其实元思同她交流的次数极少,热孝成婚,江城战起,先帝病重,再到后来的逼宫夺位……或许一开始长乐是怕宫中事务繁多不想打扰他,后来,或许是……不敢来见他。
    她是祁旭的亲妹妹,而他,是新帝的左膀右臂。
    从最初琼林赐婚开始,这不过就是一场纠缠着利益的博弈罢了。
    可惜长乐明白得太迟了。
    元思抬起头瞧了一眼院中落了满地白雪的梨花,想起她初来陈府时的模样。
    她年纪小,爱玩闹,但陈府的下人大多沉闷,公婆喜静,也不愿日日让这位大燕公主来请安,所以长乐在大多数时日里不是同自己的侍女,便是一个人呆着。
    元思时常在廷尉府和宫中来回忙碌,有时忙得久了,便直接在廷尉府睡下,偶尔回府时便总是能“巧合”地遇见长乐,她见了元思,总是会笑起来,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说不出的明媚。
    直到后来……
    一夜之间京城局势突变,二皇子逼宫谋反,被当场缉拿下狱,令和帝驾崩,曾经最不受宠的四皇兄登上了帝位。
    这个曾经受宠的小公主,第一次品尝到了权贵起落的滋味。
    长乐开始有些怕元思了。
    她见到他,只会悄悄地躲到一旁,生怕搅扰了他,她怕自己说错做错,会连带着尚在诏狱中母后也受苦。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其实并不爱她,于是尽力将自己变得透明。
    元思想到今日崔相同他说过的话,取出一张水纹纸,舒腕抬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和离书”。
    他不爱长乐,因为皇帝的赐婚才迫不得已地娶了她,可他亦不会迁怒于她,两个同为皇室与世家争斗下的牺牲品,有什么好互相哀怨的呢?
    微弱的叩门声响起,元思笔尖一顿,一滴墨晕染在纸上,他抬头望去,长乐正站在门外,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少女从前明艳的模样早就不复存在,不知从何时开始,眉眼之间总含着疲惫与惊惧。
    他默不作声将手中的纸叠起来,放在一旁,问道:“怎么了?”
    “我……”长乐无意识摩挲着自己的袖口,“我能不能同丞相大人见一面?”
    元思一愣,还未说什么,只见长乐急急忙忙开口:“若、若是不可以,那便算了,叨扰陈大人了……”
    她转身就想走,却听身后清润的嗓音传来:“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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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思将人带到宫中时,崔锦之正在同祁宥说着什么,见到他们来了,便笑着冲他们招招手。
    长乐一瞧见祁宥,便蓦地停下脚步,结结巴巴地唤了声“皇兄”。
    帝王淡漠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深邃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崔锦之推推他,笑道:“户部尚书还在等着陛下呢,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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