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不等回应,一溜烟跑了。
    只留祁宥原地咬牙切齿:“……这丫头。”
    这下换崔锦之闷笑着推了推他,“好了,棋也赖了,周大人明日便能入京,到时便要进宫述职了,陛下赶紧准备吧。”
    一方郡守每隔三四年便要奉诏入宫述职,如今大燕颁布的政策多从闽州开始,再加之丞相想要推行的海运之策,其中关窍还得和周景铄一一商讨后才能敲定。
    少年依偎在她身边,仍旧抱着她不依不饶:“长乐同他们一起回来,霍晁不日也能抵京,干脆找个机会聚一聚好了,反正老师也有一年未曾见过他们了。”
    *
    霍晁奉旨入京,新帝避开了一群想要趁着机会上来巴结的大臣,只在丞相府中设宴洗尘。
    在南诏边境磨砺了整整一年的小将军身着劲袖玄裳,眉眼褪去青涩与稚嫩,添上了几分刚毅,一双剑眉之下是锐利深沉的眼眸。
    丞相微微一笑:“变化这样大,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霍晁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方才还略带杀意的气势荡然无存:“崔相别打趣我了……”
    说完,迅速蹿到陈元思旁边,狠狠给了他一肘子,“你小子,还装起来了是吧。”
    一身绯色官袍的元思八方不动地稳稳避开,却也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一见面就动手动脚。”
    顾云嵩自年关时回京,至今还未离开,一把揪住霍晁的后领,“来,让我试试这一年有没有懈怠。”
    崔锦之看几个人喧闹成一团,又转头看向一直为荣娘夹菜的周景铄,见她望来,将手中的玉箸放下,郑重地开口:“我与荣娘,打算于今年成婚了。”
    院中一静,方才还闹作一团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清蕴率先倒吸了一口气,立刻接道:“是在京城还是在闽州完婚呀?”
    周景铄同荣娘对视了一眼:“荣娘从小在闽州长大,我如今也在闽州任职,我们商议后,还是决定在闽州完婚。”
    他有些歉意道:“怕是不能邀几位大人前来了。”
    崔锦之举起手中的杯盏,笑道:“那就以这杯酒,恭贺你们二人新婚了。”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乐已经兴奋地同崔锦之她们讨论起该备下什么样的贺礼。
    顾云嵩看着不远处欢声笑语之景,低声同身旁的少年帝王道:“荣娘都要同周大人成亲了,陛下又打算何时迎娶阿锦呢?”
    祁宥长身玉立,深沉的眼眸中带着凛凛寒星,月色如流水般淌过他的眼角眉梢,却在望向崔锦之时微微透出淡淡的温柔。
    他轻轻笑了笑,语气中却是不容忽视的珍重与诚挚:“若老师愿意,我必定以江山为聘,迎娶她。”
    “可是……”少年帝王收回视线,轻声道:“皇后之名对于老师来说,太过单薄了……”
    “她抗衡权贵,推行律令,一手撑起支离破碎的大燕,古今之遥,将军也难再寻一个她来。”祁宥缓缓道,“大燕如今清平安乐,老师便开女学,着手教化民众。她还对我说过,帝王之治终究会出差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内阁、丞相、六部分制帝王之权,为的便是避免当权者的错漏。”
    他看向顾云嵩,“顾将军,你能明白这是何意吗?”
    顾云嵩心头惊骇于崔锦之的想法,长久无言。
    自古以来,百姓乐业的前提便是君主清明,若得明君,便河清海晏,若遇昏君,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生息存亡皆在帝王一念之间。
    可丞相的意思,分明是要限君权。而新帝……亦是赞同的模样。
    顾云嵩不敢轻易接这话,又听少年帝王道:“我信我自己,能做个明主,但谁又能保证百年之后的君王是何模样呢?大燕在先帝的手中几欲倾覆,皆因君弱臣强之过。可君王独操权势,亦有大危之祸。唯有两方制约,方得平稳。”
    “这条路,行之惟艰。”沉默良久,顾云嵩缓缓开口。
    “我知道。”祁宥负手而立,瞳孔中仿佛融进了浓稠的黑暗,唯有一丁点金芒,仿佛烈火灼烧,带着必成的野心,“一旦这样的体系构建成,后世再难轻易撼动。所以顾将军,老师能成就的功绩远比现在还要多——”
    “我不愿她被还囿于旧俗的朝臣黎民困在所谓‘皇后’的名分之中,她是大燕之相,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妻子——可她首先是自己。”
    “至于子嗣,皆看老师的意愿。若她不愿,我们便从旁支宗室中挑选出合适的,加以教导。我知其中艰难,可朝堂之上有丞相、叶老、首辅……边关有顾将军、霍晁……四海平定,万民安乐,再行之不易,终有抵达的那日。”
    顾云嵩微微吐出一口气,觉得胸腔内还剧烈地跳动着,良久,他才出声:“那么,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玄甲军已有二十万随穆小将军驻守南诏,如今安定,朝臣担心武将势大,要求调动臣远离西北无可厚非,但臣只求陛下……信臣。”
    祁宥没有开口,静静地听着他的下文。
    “臣自请此生驻扎于西北大漠,不会留下后嗣。顾氏满门,心念所至,万望陛下成全。”
    定远将军的眸中好似有沉稳坚毅的山岳,背脊笔挺,仿佛一柄浸着肃杀的寒剑。
    “……你何必如此。”祁宥低低道。
    只见顾云嵩轻笑着摇了摇头,“臣做过一场荒诞的梦,梦中臣率兵剑指大燕……”
    祁宥呼吸一窒。
    “从前臣不过以为,那就是一场梦罢了。但亲眼看见阿锦死而复生,臣才知道。或许……那并不是一场梦。”
    “臣不后悔抢回她的尸首,可也是真真切切地辜负大燕百姓。驻守边关,是为大燕,为万民,为她,更为……赎罪。”
    想起梦中只余残垣断壁的惨烈之景,顾云嵩闭了闭眼,复睁开那双蕴着浅亮月光的眸,缓缓说:“陛下夙夜战兢,不也是在……赎罪吗?”
    夜风拂动起少年帝王的一缕鬓发,耳边还萦绕着不远处喧闹打趣之声,祁宥抬起头,郑重道:“允。”
    顾云嵩总算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又道,“陛下方才的话,其实应该对阿锦说才是。”
    沉沉眼眸化去冷冽,祁宥站在暮春寒凉的夜色中,整个人变得温和而柔软,他展开一个如水的笑,只说了一句——
    “老师懂我。”
    *
    翌日,新帝手腕强硬地摆平了为军权争论半月有余的臣子,诏令定远将军驻守西北边关,不得擅离。而后在朝堂下旨废除后宫,引得一片哗然,不少臣子以头抢地,想让天子收回成命。
    可这一次,朝臣眼中善纳良谏的新帝没有理睬,不容置喙地抹杀了百官想要将女儿送往着深深宫闱的念头。
    森然的视线拂过朝堂上哭天喊地、仿佛绝的是自家后的部分臣子,神色逐渐晦暗不明,良久,才听上首新帝淡淡开口:“朕钦慕丞相——”
    “然崔相风骨不敢亵渎,众卿不必多言了。”
    大殿齐齐一静,方才还哭得起劲的朝臣此刻像被人扼住了脖颈,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叶榆垂袖拱手,忍了好半天,还是为老不尊地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就知道!
    当年先帝重病之时,他便瞧出了些许不对劲,此前丞相女儿身一出,叶榆便都想明白了!
    众人还呆愣着,似乎没反应过来陛下方才说了什么。
    新帝满意地看着安静的局面,摆摆手:“既无异议,那便退朝吧。”
    说完,便施施然离去。
    上了十几年朝的丞相大人从未像此刻如坐针毡,她颇为僵硬地顺着人群往外走着,耳边是止不住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崔相……我等佩服……”
    “……竟连陛下也吃了闭门羹……”
    崔锦之面上还维持着那副矜贵淡然的模样,袖中的拳头却是越捏越紧了。
    她强顶一路或探究或好奇的视线,硬着头皮找到了某个正悠闲自得批奏折的人——
    某人见她来了,先丢了御笔,伸手抱住她:“老师别生气……”
    丞相皮笑肉不笑:“臣怎么会生气呢?不出一个时辰,全京城便都能知道当今圣上仰慕丞相,却爱而不得,为此竟废除后宫,终身不娶了。”
    她本想阴阳怪气一番,哪知这厚脸小狼顺杆往上爬,将头埋在她侧颈,可怜兮兮道:“是啊,苦恋崔相多年无果,还望老师垂怜。”
    话还未说完,自己倒是闷闷地笑起来,温热的鼻息打在崔锦之细腻的肌肤上,她咬咬牙,刚要训斥他几句,又见少年正了神色道:“若老师愿意嫁我,我自然欣喜。”
    “若不愿,只要让我陪着你,便足够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注视着崔锦之的眼睛,一字一句:“或者……老师想坐上这个位置吗?”
    不是试探与忌惮,而是最认真不过的询问,仿佛只要崔锦之说想,他便会拱手让出。
    室内只余下沉寂的安静,偶有虫鸣鸟叫不时响起,崔锦之距他不过几尺,望向少年仿佛蕴着浩瀚星光的眼眸,沉默了许久——
    “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停留很久,所以想要尽力培养一位贤明之主。”崔锦之坐在他的怀中,微微垂眼与他对视,那双从来泛着淡漠的眼睛中带着动人心魄的清冷,轻声道:“若我早知会留在这里,此刻坐在这儿的,便不是陛下了。”
    “只可惜,时机二字往往也是一个人成功的原因之一。所以陛下——”她一把拉近祁宥,鼻尖相对,轻缓地笑了笑,懒洋洋道:“便宜你了。”
    在外人听来如此狂悖之语,却听得少年帝王满意地笑起来,将下巴搁在崔锦之的肩头上,呢喃道:“果然……这才是你。”
    这才是他爱的那个名动天下、日下无双的崔锦之。
    *
    半月后,崔锦之把丞相府搜了颠倒,装了整整十箱的嫁妆,让哭笑不得的荣娘带走了。
    有穆傅容驻守南诏,加之柳之衡还要留守处理贸易通商之事,霍晁便不必再去了。他奉了旨,率军前往沿海一带,新帝想要通海运,便需先平倭患。
    阿锦将一个又一个挚友送离京城,只剩下一个人——
    定远将军银甲白袍,周身是冷峻的肃杀之意,他骑在玄色骏马上,笑道:“回去吧,不必送了。”
    说完,便状似毫不在意的模样,勒紧缰绳调转马头。
    顾云嵩走出好长一段路,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
    丞相还站在原地,身着淡青色长裙,只望上一眼,便让人想起雨后山中青竹,淡雅温柔。
    顾云嵩却无端想起那个梦。
    也是这样一个夕阳,血红的霞光染满天边,城墙破碎,遍地残骸,暗红的液体浸透他的盔甲,他抱着她的尸首,没有回过头看上一眼他曾拼命守护的河山。
    而此刻,他转过头,阿锦好端端地立在城墙之下,不是皇帝口中的乱臣贼子,仍旧是那个风华万千的一国之相。
    碎金般的余晖洒在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流转的金辉,恍若岁月静好。
    她见他回眸,抿起薄唇温和地笑了笑。
    顾云嵩的眼眶灼热,他尽力学着她笑起来,眼圈却一点点泛起红痕。
    这就够了。
    他沉默地收回目光,远赴西北。
    将相乾坤,万世变迁,可无论天下如何离间分合,终究会在他们的手中开启崭新的时代——
    像他们曾经无数次期盼过的那样——
    山河承平,九州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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