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看懂了温迟迟眼里的疏离与淡漠,到嘴的话便卡在嘴中再也说不出了。
    那日是十五月圆夜,主子的面色一片苍白,额上也沁满了汗滴,她问了长柏才知道,主子不知为何浑身蚀骨地疼,为了能顺利去突厥王宫谈判,他甚至服用能麻痹神经之药镇痛,用后遭到反噬便大口大口地吐了半夜的血,好了之后,才去郊外寻的温姨娘。
    温迟迟拉着清歌不松手,清歌不会违背宋也的命令伤她,便这般僵持着。
    直到付荷濯的人来将清歌押了起来,清歌挣脱不得,才愤懑地道:“主子若是回来定然不会放过你们这对奸夫□□!”
    温迟迟没有恼怒,反而很是平静地看向了清歌,不紧不慢地道:“先让他回来再说吧。”
    付荷濯手底下的人正要将清歌处理掉,温迟迟不赞成地道:“算了,她没什么坏心思,放她走吧。”
    “这样桀骜刚烈的人不除掉,迟早是祸患,会伤了你的。”付荷濯穿了一身泛着冷光的寒假,声音亦是一片冰凉。
    “她不会,”温迟迟摇了摇头,“放了吧。”
    付荷濯极少见到温迟迟语气这样坚决的时候,也只好点了点头,对着手下的人道:“让她走。”
    而后便迈着阔步走向了温迟迟,付荷濯眼眶湿润,伸开了手臂要抱一抱温迟迟。
    温迟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言语里头有些疲惫,“付将军,赶路吧。”
    第77章 再相见
    温迟迟与付荷濯自玉门关一带一路东行, 约莫半月之久,才抵达上京。
    抵达上京的那日,只见十来仗宽的护龙河围绕在城池四周, 从河水一边遥遥望过去, 只见雄伟壮阔的南熏门漆着半旧的朱红色,质朴中却有磅礴的龙盘虎踞之势。
    城门关卡的百姓一应已经疏散开了,杜老太尉率领两司三衙诸多指挥使,并着上京数千禁军依次排列在道路两旁,另有钧容直在旁奏乐舞剑,以最崇高的礼仪迎接凯旋而归的大将军。
    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在了半路上,温迟迟掀开车帘, 便见着付荷濯骑着白驹来到了车窗边。
    付荷濯看着温迟迟,“阿迟, 你当真不跟我回去吗?”
    “我阿嫂尚且在京城,我去寻她,待事情安顿好了后我们便会回杭州。”温迟迟道。
    付荷濯顿了顿, 想伸手去摸了摸温迟迟的头, 手刚伸出去,还是收了回来, 他不知为何阿迟会对他这样疏离。总不能是因为宋也吧?倘若当真如此, 那她便不会亲自将宋也的行程泄露出去。
    “你阿嫂,我也见过几面, 算是相熟, 若是她不介意, 也可以与你一同住进太尉府。”付荷濯抿着唇, 手上勒紧了马缰。
    “付将军, ”温迟迟打断了他, 脸上扬起了温和的笑意,“谢谢你的好意。若是十年前,你不是将军,我也没有这层身份,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投奔你,可现在,我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
    付荷濯道:“你可以有身份,只要你......”
    “付将军,我想问,你当真能像过往承诺的一般将妾室之位给我吗?即便我是个商户女,即便我嫁过人也有过身子,你也能放着那些名门贵女不娶,娶我吗?”
    付荷濯沉默了下来,面露难色。
    温迟迟看着付荷濯蜿蜒在脸上的疤,当真觉得他沧桑憔悴了许多,温迟迟垂下了眼帘,只是道:“付将军,我如今看待这些很淡,以后我不会留在这儿,也不能留在这儿。你帮助我已经够多了,再牵扯下去,只会惹出无穷的麻烦。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温迟迟一双眼睛水灵透亮,平静如水,却又有几分坚毅不屈的神采。
    付荷濯直直地看着他,忽生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面前的姑娘面容从不曾便过,可他看着她眼睛,只觉得很陌生。
    历经千般,他讶然于她的改变,或者说,他猛地发现,他似乎从来不曾进过她的内心,从不曾真正地了解过她。
    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堵在心口,付荷濯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好。”
    “谢谢你,付将军。”温迟迟点了点头,便将马车上的帘子落了下去。
    马车后头跟着数十个护卫,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付家军进京的大队伍,从南熏门一旁的侧门进城。
    许是城门的朱红色过于庄重与夺目的缘故,亦或者是在这座城里的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温迟迟的心始终觉得悬在了高处般惴惴不安,总有哪儿不对劲。
    她半靠在车壁上,双目缓缓阖上,正准备小憩一会儿,眼睛忽又睁开,她捂着逐渐加速的心跳,打开水囊喝水,直到嗓子不再像吞了尘土与火燎一般的干时,才掀开帘子,唤了跟在身后的人吩咐道:“你同付将军说一声,去查查丞相府内的两个叫晴雨晴雪的丫鬟。”
    见着带刀的将士领命退了下去,马车重又再官道上行走了起来,温迟迟心中静下不出一炷香,便见着前头被拦了下来。
    来人是一个腰别弯刀的侍卫,说话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温娘子,长公主邀您去庙中叙旧。”
    前有护送的将士拔刀相向,朗声高喝道:“哪有什么温娘子,这是付将军的家眷,还请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长公主殿下要见故人,付将军有何立场干涉皇家之事?”侍卫沉声道,“殿下有令,邀车内之人上山叙旧!”
    温迟迟攥紧了裙子,只缓缓吐出一口气,便听见了兵器相接时的铮铮声,沉闷中又有一丝尖锐。
    温迟迟静了片刻,兀自推开了车门,走了下去,扫了眼侍卫身后之人,瞧着这仗势应当也不会轻易放她走了。
    温迟迟颔首,用温和平缓的语调道:“既是长公主有请,那便带路吧。”
    ·
    温迟迟被人带上了山,见着温迟迟后,长公主便给了温迟迟一巴掌。
    温迟迟被打的耳朵骤然嗡了一下,面上便是火辣辣的疼,她回过头,就立在这那儿,低着头并不吭声。
    长公主妆容还似往前一般庄重华贵,远远地瞧上去依旧风韵不减,盛气凌人。只细看,不难发现她发间已然纵横了几根白发,一双本凌厉的凤眸,眼角却压下了极重的疲惫之感。
    “你以为本宫叫你来做什么的?”长公主挥袂坐了下来。
    “妾不知,”温迟迟道,“只是长公主命令妾来,妾不敢不从。”
    长公主面色冰凉,“本宫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好儿子,被一个女人摆了一道。”
    “本宫数年之久的计划与苦心经营尽数败在了你的手中,你说本宫该不该杀你?”见着温迟迟面色平静地站在那儿,长公主面色骤然狠厉,“本宫给你两个选择,白绫与鸩毒,你选哪一个?”
    温迟迟看向了一旁摆着的三尺红绫与瓷白酒瓶,面色一白,手也不自觉地攥了起来,说不害怕是假的,温迟迟深呼了一口气,还是镇定了下来,她问:“敢问长公主,您说我毁了您的苦心经营,又是指什么呢?”
    “指什么?”长公主眼中尽是厌恶,“宋也如今下落不明,你还要本宫说给你听?光凭这个,本宫杀你数万次都是该的!”
    “殿下,郎君下落不明,妾与他同路,未能尽责,万死难辞咎。”温迟迟掀了裙摆跪了下去,“只是郎君若是再也回不来了,您杀了妾身也是没用的,若是能回来,他怕也要怨恨你的。”
    长公主听完温迟迟所说之话,登时勃然大怒,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挥手又抽了温迟迟一巴掌,“你给本宫闭嘴!你以为你在他心里是什么地位?你只是一个妾,一个玩物,而本宫是他的娘亲,即便剐了你又如何?”
    “你不选,本宫替你选,喝了鸩酒,再吊白绫如何?”说着,长公主亲自斟了盏酒,席地而坐,眼里噙着近乎疯狂的狠厉,掰着温迟迟的头,要给她灌下去。
    温迟迟被长公主一掌挥得径直摔在了地上,脸上刮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上头悬着血珠子。温迟迟见着酒盏逼近,骤然间别过头,将酒盏打碎在地上,温迟迟深吸一口气,“长公主,你不能杀我的。”
    ·
    当天夜里,长公主便召集起了昔日的旧部,以宰相被囚,外戚控制皇权中枢为由,提兵十万,三路并进,为同付家背水一战。
    夜色苍茫,乌云蔽月,一点火把便能将京城的夜晚照亮。无数穿着寒甲的将士穿梭在黑夜里,向京城正中的皇宫逼近。
    长公主在宫内有策应与眼线,今夜巡城的御龙直便是安插了长公主的人手,今夜也正是在皇宫中给付将军举办庆功宴之时,夜市不出,街上人烟稀少。因而长公主的人马一路顺通无阻,很快便到了宫门口。
    前头主帅穿了一身盔甲,立在马上,东西路策应立在两侧,将鎏金轿辇中的长公主护得周全。
    “里头的公公是得手了?”长公主问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道。
    周若安颔首,“回殿下,宫里头的公公来禀迷药已经下在宴中果子酒饮当中了。”
    长公主没应,只面色凝重地扫了前头一眼,嘴角噙上了得意而张狂的笑,吩咐道:“打开宫门。”
    接应的宫人来下钥,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刚能将内里的光景看个清楚,一只冷箭便骤然从外头飞了进来,直中西路策应的眉心,整个脑袋被贯穿而尽,只见人直直倒了下去。
    “护驾!”付荷濯身着寒甲,手持冷弓冷箭,身后跟着宋慎与杜书恒,沉声喝道,“殿下,你这是何意,拥兵造反吗?”
    一阵夜风吹来,轿辇牵头簇拥着的红罗销金掌扇依次排开,软纱浮动,只听长公主泠泠的声音响起。
    “付将军,丞相失踪,外戚当权,挟天子以令诸侯,你们究竟是何居心?本宫身为堂堂皇室长公主,替天下问计,有何不妥之处,竟令将士刀剑相向?”
    付荷濯道:“宋相失踪,国公府与太尉府亦在竭尽全力搜寻,今夜尚逢宫宴,不若长公主进宫,喝盏庆功酒,如何?”
    长公主不语,代替她回应的是尖锐的凤鸣之音,众人来不及眨眼,只见黑夜中飘闪过一阵残影,接着便是数把暗针往付荷濯的方向飞了过去,付荷濯大惊,堪堪地避开,只胸口中了一根,汩汩的血便从顺着盔甲蜿蜒而下。
    “我儿下落不明,这酒你们就能喝得了!”长公主声音威严,“周若安,将他们拿下,除佞臣,清君侧!”
    “慢着。”只见付老太傅在宫人的搀扶下匆匆赶了过来,手里头还拎了一个人,“长公主殿下,您记不记得这个人啊?”
    长公主穿着头戴朱钗,身着宫廷最高规制的宫妆,压下了隐隐的笑,“付太傅,你以为拿着国公府里头的一个妾就能威胁到本宫了?”
    “长公主不杀她,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付太傅走得急了,说话声音有些喘,“既是宋相的宠妾,宋相人已经西去,那么臣便送她上路伺候着吧?”
    说着,那双干瘪枯燥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了温迟迟的脖颈,慢慢地收紧。
    “你敢!”长公主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厉声叫道。
    温迟迟霎时间觉得脖颈处一阵要碎裂的剧痛,继而便是窒息的无力之感,虚无中,温迟迟见着长公主从车辇上跃了下来,而后便是无数的冷箭朝她射了过来。
    不知何时,温迟迟脖颈上的手已然松开,她神思聚拢回来,只见长公主倒在她身边,背后中了数箭,摸过去,便是满手的血。
    温迟迟声音有些颤抖,“殿下。”
    “我们一家都葬送在你手里了,”殷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温迟迟,“我不是着人护送你回江南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罢,也不待温迟迟回单,便一声嗤笑了一声,眼里尽是了然之色,“你害了也儿,连我也算计了进去。”
    “不是的,我是准备回杭州的,我也不曾预料付家的人会突然出现,到了这儿来,我没有......”温迟迟面色一片苍白,不知该从哪儿解释,对上长公主讥讽的神情,温迟迟索性也闭了嘴。
    这些苍白无力的解释,长公主不会信,有时候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瓜田李下之嫌便难以避免,自证也只会越描越黑。
    长公主倒不在上头纠结,兀自道:“我谋划了事情谋划了一辈子,能利用的都利用了,我自认为,我无愧于李家的皇权,无愧于天下的百姓。”
    “我从没有照料好也儿,他还那么小的时候,攥着我的衣袖要娘亲,我却将他的手抽开了,我要他强大,要他无情,我却忘记了,他本该是要糖吃的年纪......我无愧于人,可有愧于心啊。”长公主脸色惨败,声音颤抖,“前些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可我还是逼着他去了西域。”
    “我不配做他的母亲,可只有这么一刻,我才觉得我是一个母亲。”长公主抬起手轻轻柔柔地抚上了温迟迟的腹部,“你会照顾好他,是不是?你答应过我的。我不问你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我不复仇了,我也不要什么天下,我将所有的人马都给你,你带着他走,照顾他长大。”
    “它你的孩子,你将它照顾好。付家......你信任他们没有好处的。”
    温迟迟听出她话语中的乞求之意,点了点头,“好。”
    得到了许诺,一行眼泪自她桀骜凌厉的凤眸夺眶而出,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周若安,他们要的只是本宫而已。你莫要管本宫了,带着人走!”
    周若安善后,将温迟迟与长公主护了个严实,见着长公主吩咐,便要将人带走。
    却听见黑夜中传来了冰冷而严肃的声音,“谁能走得掉。”
    温迟迟骤然回过头,只见来人穿了一身玄衣劲装,手握滴血地寒剑,带着满身煞气,神色凛冽而来。
    第78章 死别离
    见着宋也回来了, 守在四周的将士依次让开,给宋也开了道。
    宋也的目光落在了蜿蜒在地上的刺目的血迹上,步子顿住了, 迟迟没有动。看了好一会儿, 宋也才撂了手上带血的剑,径直来到长公主身侧。
    他推开温迟迟的手,一把将长公主抱了起来,往外走过去。
    “长公主,臣带您回去。”宋也的声音极其沙哑,他抬眼看了看苍茫夜色下朱红色城墙,却头一次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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