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六吗?
    她怀疑六皇子姬言的时候,姬言正在喝安神汤压惊。
    他离宫之后,是越想越后怕。
    原本他是赏花宴后面的偏殿中等候,他记得自己喝完茶之后好困,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他再一睁眼时,竟然是在先皇后的安乐宫。当时他真是吓坏了,仓皇之中撞倒了屏风,这才惊动了外面的人。
    所幸一切有惊无险,父皇似是也信了他们的说辞。
    到底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弄去了那里?
    他惊疑着,恐惧着,只觉得风声鹤唳四面楚歌,吓得回去之后闭门不出。一心想着如何消除皇帝对自己的猜疑,再也没心思去想什么选妃一事。
    谁知他不出门,后院却是接连起火。
    先是一个妾室害人反害己,自己误喝了给别人准备的毒茶而亡。侥幸逃过一劫的小妾惊惧之下被诊出身孕,一时成了后院新宠。谁知新宠没有风光几日,又被另一个妾室揭发奸情,指证那肚子的孩子正是与人私通的结果。短短数日,他是经历了被人弹劾内宅不修私德有亏,后又被戴上了最令男人觉得耻辱的绿帽子。
    这桩案子本属于京畿衙门所管辖,但因着皇嗣一事关系重大,便移交到了刑部,受理此案的正是谢弗。谢弗以最快的速度审完案子,应皇帝的召见进宫回话。
    以前他入宫,都是以穆国公府世子爷的身份,这次是他第一次以命官的身份入宫。甫一踏进宫门,莫说是宫女嬷嬷,便是御卫太监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那矜贵无双的从容不迫,世无第二的芝兰玉树,当真是青天官服迎风斩,玉面神颜冷如刀,令人赞之叹之。
    前殿比后宫更能彰显至高无上的尊贵,最为醒目的就是那尊青龙石雕。身似长蛇龙角似鹿,正欲腾空飞升而去。
    太监在殿外通传,皇帝听到声音后抬头。
    逆光之中,一身深绿獬豸官服的年轻人进了殿,像是明月破空而现,忽然之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子,更是不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
    难道他真的年纪大了?
    不。
    他正值壮年,千秋鼎盛,何来老字一说!
    那些个不懂事的儿子们和居心叵测的臣子们,哪个不是盯着他的皇位,一个个巴不得他早日驾崩。
    简直是不孝不忠!
    他面色沉沉,威严之中又有乾坤独断的霸气。
    谢弗上前,将卷宗呈上。
    这个案子不复杂,查起来也容易,只是拨出萝卜带出泥的,没少扯出六皇子府的一些后宅破事,大多都与争宠残害皇嗣有关。
    粗略一算,死掉的妾室有十余人,那些没能生下来的孩子居然有近二十个之多,气得皇帝雷霆大怒,一掌拍在龙椅上。
    他之所以生气,一是怒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将后宅弄得乌烟瘴气。二是恼所有人都说老六风流潇洒,性情最是像他。
    殿中一片死寂,空旷而肃静。
    谢弗微垂着眸,看上去恭敬而平静。
    皇帝眯了眯眼,示意他再上前一些。
    “朕若是记得不错,你和老十老十一是同一年的吧?”
    “是。”
    皇帝忽然叹了一口气,老四死了,老七被贬,老六差点让他蒙羞,其他的不是平庸就是懦弱,能当大用的没几个。
    一众皇子中,品性才情最为出众的是老十一,可惜老十一从娘胎带出来的弱症,太医说恐怕今年都熬不过去。同样是从小体弱,这孩子近年瞧着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好,而老十一却是日渐衰弱,已然是快要油尽灯枯了。
    老十倒是老实本分,无奈太忠厚无能了一些,委实是有些拿不出手。他一堆的儿子,如今看起来没有一个比得上谢家这根独苗。
    穆国公曾说过,得此一子,胜过无数。
    一时之间,他居然有些嫉妒。他的目光落在卷宗上,当看到那小妾和奸夫的判定只是流放时,他不太赞同地拧了拧眉心。
    胆敢羞辱皇族者,非凌迟不能解恨。
    他在卷宗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意思不言而喻。
    这就是帝王。
    顺者昌,逆者王。
    臣子之于天子,无非是棋子与刀剑。有人为棋,有人为刀。棋子要听话懂事任人摆布,刀则指哪打哪所向披靡。
    穆国公府就是姬氏帝王手中最好用的刀,穆国公是披荆斩棘的名刀,而谢弗就是还未历练出来的新刀。
    持刀者最喜欢足够锋利的恨,若是新刀,还得要再磨一磨。
    “近佛者善,益之,你还是太心软了。”
    善?
    他么?
    谢弗眉目依旧垂着,长睫与其阴影完完全全遮盖住他眼底深处的暗沉与戾气,让人窥不见一丝一毫。
    他记得第一次入宫时,他就见到了这个男人。他听着这个男人恩赐般地夸奖他,还说他长得像父亲。
    何其可笑。
    他明明长得像元嬗,几乎像了有五六分,而这个男人居然一点也没有认出来,还说他像毫无骨血关系的父亲。
    那时他就知道,这个男人早已忘了元嬗。
    元嬗不顾一切生下他,又厌弃于他。而这个所谓的生父,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他就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这般荒淫无度风流成性始乱终弃之人,竟然是一国之君!
    既然觉得他太心软了,那他就硬一些。
    “若要严惩,六殿下也难逃其责。”
    皇帝闻言,面色一沉。
    “你说什么?”
    “回陛下的话,臣以为六殿下有监管不当之责。”
    冰玉相击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皇帝的目光徒然变得无比凌厉,直直地看着他。“你再说一遍!”
    “依大郦律法,仆从行凶,主家也要被问责。事发在六皇子府,共计八条人命,全是六殿下的妾室。臣以为,六殿下难逃纵容妾室相互残杀之责。”
    这下皇帝的脸都黑了。
    他是喜欢用刀,越锋利越好。但若是这刀不听话,胆敢相向主子的话,要么教之掰正,要么毁之。
    “依你的意思,是想定老六的罪?”
    “非臣之权,而是大郦律法之威。”
    皇帝冷哼一声。
    将那卷宗重重甩过来,“你要记住,大郦姓姬!而你姓谢!”
    谢弗缓缓抬眸,一字一字。“臣不会忘,臣永远姓谢。”
    第97章 喜脉
    殿中气氛僵冷, 一时间万物皆喑。
    地上的卷宗散开,那黑色的大叉像是催命的刀剑,一刀一剑交相呼应暗藏着无尽的帝王威严与杀意。
    皇帝厉目如炬, 隐含怒火。
    “你既知为臣之本分, 焉敢违抗朕?”
    “大郦律法乃太宁帝在位时所创,取历朝之所长,弃糟粕与短缺, 齐朝堂与民众之建议, 方修得一套刑罚之法。臣审理此案依据的是第一百七十三条,凡通奸者, 男女皆刺配流放。陛下以为臣刑罚太轻, 那臣只好参照第二百十一二条,凡御下不严者,可酌情追究其主之责。”
    殿中的宫人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死气在空气中漫延,沉沉的压抑不停在堆积,仿佛在酝酿一场腥风血雨。
    上座是神色不虞的帝王,下面是平静不惧的臣子。无论帝王的怒火有多汹涌, 直面怒火的臣子却丝毫不见退怯。
    天子犯法从来不会与庶民同罪,若有罪一定在民,天家永远无错。
    后宅乱成那样,妾室们之间相互残害, 难道姬言真的不知道吗?事实上他不仅知道,而且还颇为乐在其中。他视那些女子如玩物,自己则坐山观兽斗, 越是血腥就越让他兴奋。
    这样的劣根性,皇帝也有, 只不过皇帝更加怜香惜玉一些。
    “好,既然是依法,那你说说看,该如何处罚老六?”
    “或笞刑或以钱赎。”
    “那就笞刑,笞十,你亲自监刑。”
    自大郦建朝至今,凡因不作为而受到处罚之人,大多数都以钱赎之。皇帝金口这么一开,姬言就成了第一个受此刑罚的皇子。
    谢弗领命,告退。
    宫人们皆以为皇帝必然恼了谢弗,却不知帝王心思最是难测。他自诩正盛年,如何能容得下觊觎他江山皇位的人。皇子朝臣们越是人心浮动,他的猜忌心就越重。
    一个连皇子都不愿意包庇的臣子,他有理由相信对方是一个没有站队的纯臣。一个在他在后宫举止不端的皇子,哪怕是没出什么事也招了他的不喜。所以他此举一是磨砺了手中的刀,二是在警告蠢蠢欲动的儿子们。
    江山是他的,皇位也是他的。
    谢江能用,其子也是个能用的。
    “这个谢益之,还真像谢江,父子俩一样的固执。”
    他身后的老太监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回道:“有其父才有其子,穆国公最是忠心耿耿,谢大人也必定是如此。”
    “谢江这个儿子,还真能以一抵十。”
    忽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旦他认真去想,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下意识皱眉,两穴隐隐作疼。
    谢弗一回到刑部,即命人去传唤姬言。
    姬言一听刑部传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去的人拿的是刑部的传唤文书,文书上写明要他亲自前往配合查案。
    他自然是百般不情愿,磨蹭了许久才到。
    一进刑部,早已就位的差役将他拿下,不由分说将他按在行刑处。他当下勃然大怒,喊着要见吕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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