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太子妃上寿。
    头好几天宫里赏赐陆续下来,仁和帝的赏赐自要等正日子,可是旁人不能拿乔,怎说的,要你端等送到陛下后头?位尊者才能拿这轴儿,因既望日起,宫里大小主子就开始望东宫派礼。
    这日合该有事,才收下温嫔好些东西,是碧容陪着收拾,她举着一只琉璃雕刻桌屏,刚说一嘴精细,外头丫鬟来报,徐姑娘来了。
    徐姑娘来,云箫韶十次不用数十次不见,可今日不成,徐姑娘领的正阳宫贺仪,只得叫进。
    云箫韶还没说什么,碧容说:“她好意思的,娘娘芳辰,她可送来什么?平白拿着宫里主子的赏贴自家脸面。”
    云箫韶稳坐上首,微笑:“你没见过她,她自拿主意决不来,今日肯来,八成儿还就是宫里主子使她。”
    碧容接趟:“干净是贴上来的穷酸货,一家人进得一家门,把个贼忘八花子也派来,白污娘娘的眼。”
    这话市井气,可慢消说,有时恰是这等市井言语叫人痛快。她人又美,学唱的姐儿,嗓条也中听,脆生生的,又最会捧场,云箫韶体省几分逛院子汉子乐趣,有这等人材陪着,那是没有着家的心。
    她陪着是赏心乐事,才进来的这位,就没那等舒心。
    徐茜蓉进来头一句:“嫂嫂人逢喜事精神爽?转眼桃李年华忽攸而至,羡慕嫂嫂的,我还没及笈呢。”
    ?云箫韶听着,这姑娘,知道是来贺寿,不知道是来挑衅,说的什么话,显得你年小?
    第17章
    你没及笈,咱们已是双十的老人儿,成。
    “请嫂嫂的安。”徐茜蓉进来见礼,笑嘻嘻,云箫韶叫顿茶。
    梧桐苑一向敞亮,画晴看茶,又给端上四样茶食点心。
    碧容站起来见礼,她最是长袖善舞,惯识眼力劲儿,东宫几个人头,她早打听个一清二楚,此时偏作认不得,只顾站着不言语,也不让座儿。
    云箫韶在边上笑笑的:“这是襄国公家大姑娘,徐茜蓉。”
    “呀,”碧容满眼惊讶,“这位就是徐大姐?先前未见其人,说还没及笈,奴还当后头还有正主子。”
    云箫韶问她的:“那你当她是谁?”
    碧容满脸赧然:“徐大姐莫怪,奴还当你是姑娘身前打帘子的姑姑婆子,瞧着比娘娘还年长些!”说罢她膝盖难打弯儿似的福一福,不规不正叫一声徐姑娘。
    这声儿出去,跟五月里清晨早来落两滴雨似的,太阳来一蒸,朝露晞相似立刻无影踪,一丁点清凉带不来,无人应她。徐茜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上看帕子绞得一团,偏云箫韶这个主人家不与主持,任这碧容蹬鼻子上脸。
    不仅不说一句,云箫韶还与这碧容说笑:“你且坐下,愣站着显你个儿高?”又问徐茜蓉,“皇后娘娘什么话。”
    两人这才各自落座,碧容不肯让,谁亲手挝她的不成?徐茜蓉只得在下首打横,好一会子才拗个笑脸:“嫂嫂的好日子,姑母早早儿备下贺仪,嫂嫂瞧瞧。”
    望外头传话,呼呼啦啦抬进来好些东西,徐茜蓉递上一样,玉版纸、洒金底子,是裱好的一张礼单。
    云箫韶捏着这么一张东西,神思绕似的飞不住,这枚东西她见过。
    可说呢,上辈子那头,也有这张东西,原是旧相识。是徐皇后亲自交予她,只一张礼单,上头的礼可没给她,哭哭啼啼的,说宫中日子艰难,冯贵妃处处挤兑,正阳宫的宫例经年压在冯贵妃手里,又说委屈云箫韶,嫁进来竟是没个福勾。
    一席话嘴抹油剌蜜一般,也是云箫韶那时心肠软,也就真没要她的东西,只取一张礼单。
    好没意思,云箫韶正大的心,真当她是一家人,后头云箫韶家里绞榨干净,徐氏真面目露出来,先做主将自家侄女嫁进东宫,比及李怀雍登宝,管是要赶尽杀绝,一力撺掇李怀雍贬妻为妾,立徐茜蓉为后。
    嗐,这一起子糟心事儿。
    只是这单子,云箫韶低头瞧瞧,那头徐皇后拿是做样儿,这头徐茜蓉又拿出来,是做什么?
    按理说,奉贺上礼是该附一张礼单,主人家记档入库也便宜,可没有这样明晃晃甩将出来的道理,压在某一抬礼中间儿,或者交主人家管事,也就罢了,这样可可儿列出来,倒像是伸手要咱们还。
    好歹国公府大姐,大小两个都是,哪个教的她每这等夹脑风小家气。
    云箫韶正待说,边上碧容替她的,掩口笑道:“好精细一张单子,生怕人瞧不见送的名目,是个巧宗儿。”
    徐茜蓉心思被叫破,落一个红脸,没接茬。
    恰此时外头丫鬟进来,说又有宫里姑姑来,云箫韶叫进。
    进来猩红褂子一位姑姑,是冯太后身边那个,云箫韶与她见礼,她也是替主子来送贺仪。且说冯太后的东西,哪有不好的,又附带好些珍奇药材,其中镇的是一只赤金雕小桂叶攒枝儿镯子,说是冯太后昔年的嫁妆,保存经年爱不释手,今予太子妃,讨您一份儿喜欢。
    云箫韶接过,看那镯上,恁的好精巧雕工,花叶枝子纤态缱绻,那姑姑陪道:“娘娘看雪白的手儿配得!”
    言语殷殷,似乎鼓动云箫韶立时戴上。
    值什么,一旁徐茜蓉脸上已经老大不好看,慈居宫送的东西比正阳宫好看许多,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代送贺的徐茜蓉一下面皮随礼薄,哪个不把头低着。
    云箫韶看着,若说上辈子她真当徐皇后半个母亲,那她也真当徐茜蓉半个妹子,比筝流也不差什么,真好个中山狼,此时见她吃瘪,心里畅快,当即桂叶镯子戴上。
    又亲热道:“这镯子好,烦请姑姑多多上覆太后娘娘,我谢她老人家的恩。”
    说罢惯地抬手,这一下,这桂叶镯子怎的,真似乎有一股子桂木香气?不是桂花儿开,闻着倒像是官桂树皮,淡淡的药香。云箫韶按下没提,叫画晴好生送那姑姑出去,又过一会子,借口更衣出来。
    叫画晚:“你悄声儿,”镯子取下,“拿矬子或剔灯的小铰,给这东西凿开,看看里头是足金还是空心儿,空心又填的什么。”
    到明间堂上,她只说玲珑的玩意儿,挂着碰着不好,叫暂收起来。如此着意推捧,徐茜蓉脸上更不好看,渐渐说话也没个样子,碧容又不让她的,两个言语你争我赶,有些个圭角露出来。
    也是事有凑巧,合该今日事多,不一时外头又一阵喧哗,似乎什么人安置什么物什进院。
    碧容凑趣儿:“娘娘这里今日热闹,定是娘娘平日为人关照,谁不叨贴些儿?娘娘活如今二十年,是行二十年的善,往后二个二十年、三个四个,不知还要结多少善缘!”云箫韶嗔她油嘴儿,她道情是实话实说。
    把个徐茜蓉臊的,要她爱拿年岁说一嘴,有她说得话儿时,就有她说不出口时,再插不进寸言片语,备受冷落。
    此时外头阚经打帘子进来,告云箫韶:“娘娘,殿下请您移步院外。”
    哦,你们殿下恁是有脸面。
    分付出去回话:“告诉殿下,我即刻过来。”
    阚经唱喏出去,云箫韶慢吞吞起身。
    却说一步还没迈出去呢,徐茜蓉口中叫一声表哥来了,忙不迭站起来抢到前头,云箫韶就望她不言语,她愣一瞬,慢下脚步回首赔笑:“嫂嫂快出去瞧瞧。”
    碧容原打听的,这徐茜蓉是表姑娘,与太子妃从前交好一朝交恶,为着什么却不清楚,如今瞧着这架势?
    云箫韶还是笑:“急什么,你先一步罢。”
    边上画晴、还有徐家自己丫头如意,外头还有小丫鬟,杵着像样子?谁教她徐茜蓉着急忙慌?只得率先出去。
    听落后两步碧容问:“他表姑娘怎的火急上脑的?看还是年纪小。”
    云箫韶对碧容说:“你饶饶她,她是太子爷房里人。”谁又避着,满屋儿谁没听见,登时都唬在原地。门帘儿下头徐茜蓉雷亟般脚步顿下,把肩瑟缩着,走也不是回也不是。
    瞧她背影,云箫韶唇边一抹笑影。
    桃李之年怎的,你是活不到二十?要白说一嘴你才十五。总不能单指望碧容替着出头,咱们不还你点什么,岂不是给你脸,就徐大姐你行的这档子刮剌汉子勾当,还当没个决撒呢。
    碧容惊呼:“娘娘莫不哄我?既是如此怎不正经说亲?”
    边上画晴道:“谁知道?瞧着公侯小姐,干净是个浪货。”
    云箫韶肃着脸色:“看恁刁的嘴头子,人与你说话,你要骂人。好歹半个主子,你不敬她,旁人要说我不教你规矩。”
    画晴佯作请罪:“是,奴的不是,娘娘见谅。”
    又声气大着:“自脸上贴金,正经进来咱们哪个不敬她?”
    一来二去,门口上徐茜蓉无地自容,西江万里水洗不得今日羞,耳垂儿始漒紫上脸,蹬蹬蹬出去。她丫头如意儿,脸上也赤红,但还有个礼数,见礼罢才跟出去。
    却见云箫韶仍旧慢条斯理,叫画晴给她从缠头,又要慢慢披换比甲,边上碧容啧啧称奇:“见了娘娘,方知道气度二字。娘娘不怕表姑娘出去对太子爷说得什么?”
    说什么,云箫韶巴不得她说,最好说得动,嫉妒乃七出其六,干脆休妻多便宜。
    嘴上的:“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随她罢了。”这碧容真当她胸怀宽大,心中愈加诚服不题。
    好一会子云箫韶才领着出来,但见她的梧桐苑堂前那还有个落脚处?满目旁的不是,一株一株碗口大芍药,红艳艳满当当。李怀雍立在廊下见她出来,对她道:“知你中意,我令詹事府苑圃房培的朱砂判,贺你的生辰。”
    旁若无人:“箫娘,惟念予安,望你芳龄永继。”
    院内的,阚经儿、画晴、碧容等,跟着:“太子妃娘娘生辰大喜,芳龄永继。”唯徐茜蓉脸上青青白白不发一言。
    她闭她的口,碍着什么,旁人面上皆一派喜色,挨个上来讨赏。要说众目睽睽也有不好,李怀雍过来握云箫韶的手,众人都看着,她也不好落他脸,只得僵着给他握。
    只是她不爱芍药,早就心里腻歪。
    是,年轻时候她喜爱芍药鲜艳妖姣,最紧要是筝流喜欢,她也就时常传这花。可落后徐茜蓉入东宫,惯会拿芍药作筏子。
    须知,虽说诸般花卉,各花入各眼,并没有高下之分,可宫里另有规矩,看是比着什么,与牡丹相比,芍药就是下品。和凤徽差不离,正经算来钗镯佩戴、衣裙比甲,由来只有慈居宫、正阳宫可用牡丹图样,比至芍药,那是妃妾所用。
    当年徐茜蓉就是拿着这项,年节人情,望梧桐苑送的都是芍药案,单门照着人肺管子戳播,闹出好大不敞快。
    今日又见芍药,朱砂判,判不判得前尘往事,又判不判得前世今生?云箫韶不知。
    第18章
    朱砂判花盘大如斗,楼子台阁形状,花蕊蜷曲舒展,花瓣层层叠叠的,煞是好看。
    更难得,这一品芍药最难伺候,惧酷热又畏湿涝,花梗软,花儿朵又重,极难成花,寻常得一两盆已堪邀客赏,这洋洋洒洒满院子的,少说上百株。
    上百株盛开的他的心意,上百株深匿的她的悲欢,
    莫不她不体念人?
    非也,她的悲喜从前只为他的,她的心意也不输甚精心预备的花儿朵儿,只是花也要人惜,她这朵,李怀雍从前弃若敝履。
    这一瞧,满眼的花红,说什么千金难买?忒是俗气。
    云箫韶把脸儿低着,向李怀雍屈膝:“教殿下费心。”
    李怀雍神色如常扶她:“是我应当。”
    陪看一会子的花,又说:“正日子你要设宴,就在东边围搭一座卷棚好不好?时时看着这花。它是为你开,你不看,是白活一遭。”
    云箫韶不言语,阚经赶着趣儿:“是,正是说呢,娘娘置办生辰宴,早好些日子殿下就分付呢,蚌肉鹿茸,羊腔炙蹄,献烧鸭,水晶鹅,豆酒百果酥,一应的席面早就叫预备呢。”
    如此种种,佳肴珍馔报在他口中,云箫韶依旧一句:“教殿下费心。”
    阚经噤声,四周安静一刻,李怀雍眼中幽幽的,望来,问道:“听闻近来你夜间不能安枕?”
    争耐答他,云箫韶正待敷衍两句,他又淡着语气:“你捱过去不是,传御医来瞧是正经,医婆姑子是外道,不足为信。”
    当头好一记棒喝,医婆姑子,云箫韶登时想起那文姑子。一时头皮硬的发麻,心中忧而生惧,惧而生怒,暗中大骂:“啐!好便宜你!专会拿捏提溜人,文姑子管是好用一条人命。”
    目中红花如燃,刺目得很,云箫韶梗着牙后:“御医医术过人,怎错诊的滑脉?妾还是信自小看的医婆姑子。”
    为甚么医家呛着,不值,可她究竟为何言语间不服软?李怀雍竟好似无知无觉,温言软语哄劝几句,又径自俯身撷一枝儿芍药,向她笑道:“箫娘,我与你戴发上,好不好?”
    螓首轻垂,云箫韶答一个好字,待他手上花抬起,却霍地伸手截住:“好,好没道理的待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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