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亦并非只是出言安慰他,比起年轻时的骄矜,如今的他沉静如山,温润如玉,偶尔间还?会如烈火般燃烧。
    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做到这般,两世都难得。
    谭昭昭道:“我们老了?,还?有?年轻的后人在呢。大郎且看王摩诘,杜子美他们,才华横溢,若留下?完善的规矩律法,大唐以后的国君平庸也不怕,至少还?能继续维个几十上百年。”
    张九龄琢磨着谭昭昭的话,顿觉着眼?前豁然开朗。
    太子李亨乃是元献皇后所出,资质平庸,远不能与当年的李隆基相比。
    纵观如今李隆基的所作所为,张九龄只惟余一声叹息,他简直跟被夺了?舍一样?,好色,易怒,唯我独尊,与从前锐意进取的明君大相径庭。
    明君会变,靠不住,还?是靠完善的规矩律法,对?帝王,对?朝臣互相制衡有?用。
    如今大唐的律法规矩,经过了?这些?年的不断补充,已经称得上完整。若非如此,李隆基早就没了?约束,能恣意妄为了?。
    张九龄道:“昭昭说?得是,我让千山去给杜子美他们递帖子,我想仔细瞧瞧他们。”
    谭昭昭比张九龄还?要心?急,那可是后世远比张九龄要出名的杜甫!
    没几日,张九龄旬休时,将王维杜甫等人一道邀请到了?府中?吃酒。
    谭昭昭大大方方给他们送酒,前去与他们打了?招呼。
    王维她早就见过,彼此寒暄着见过了?礼,她再?与叉手见礼的杜甫回?礼。
    杜甫穿着半旧的青衫,身形中?等,五官端正,一双眼?睛尤其清亮,使他看上去,瞬间就变得灵动无?比。
    谭昭昭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还?是没忍住倒了?酒,举杯道:“你可是前来长安考春闱?这杯酒,就先祝你高中?了?。”
    杜甫忙捧着酒盏,深深作揖下?去,道:“多谢夫人,某还?年轻,学问不精,欲前来长安先长长见识,待到日后再?议。”
    谭昭昭笑道:“这样?也可,反正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那这杯酒,就贺你能在长安,以及以后的日子,都能顺遂如愿。”
    无?需面临国破,穷困潦倒居无?定所,能达成所愿,为大唐,或为自己?皆可。
    在这个似是而非的世间,他们皆能恣意,畅快,安稳无?虞过一生。
    杜甫再?次道谢,抬袖遮挡,举动斯文吃了?酒。
    谭昭昭与王维见过几次,两人算是熟悉,与他闲聊了?几句家常,便离开留下?他们几人谈诗论道。
    出门走上回?廊,听到屋内传来他们的笑声,不知是她太高兴,还?是太许久没有?吃酒,她抬手抚上自己?发?烫的脸,连走路都变得轻快。
    庭院内,海棠花开了?满树,樱花辛夷杏花谢后,满树的深绿,青杏藏在枝丫间,不时随风摇晃。
    春季,总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节,
    有?酒,有?诗,还?有?潮气蓬勃,未曾经历过困顿的年轻郎君。
    他们才真正算得上是大唐的繁华盛景。
    杜甫虽年轻,却颇有?见地,不仅诗做得好,还?务实,对?他好感倍增。
    平时张九龄极少吃酒,今朝却破了?例,难得陪杜甫吃了?两盏。见外?面天气好,张九龄干脆将酒席搬到了?庭院里,几人对?诗畅谈,直到了?日头偏西。
    谭昭昭不时前去灶间,安排酒水吃食,见他们已经吃了?好些?酒,饭菜几乎没碰,吩咐厨娘做了?碗鱼片粥送去,让他们吃些?热乎的粥,免得吃醉伤身。
    眉豆给谭昭昭也送了?碗鱼片粥上来,她喜欢吃胡椒,一边往里面加,一边对?眉豆道:“你去准备些?胡椒,要是他们喜欢,自己?再?多加些?。胡椒吃了?暖和,还?能去腥。”
    眉豆应下?出去了?,很快就急匆匆跑了?回?来,道:“九娘,宫里来人了?,急着请大郎进宫,大郎已经先赶去了?,吩咐婢子跟九娘回?禀一声,大郎若是回?来得晚,九娘先行歇息,无?需等他。”
    谭昭昭怔住,张九龄今朝旬休,宫内传得这般急,他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更换,定是出了?急事大事。
    放下?羹匙,谭昭昭蹭地站起了?身,问道:“王摩诘与杜子美呢?”
    眉豆道:“他们两人吃得有?些?醉,大郎已经安排车马将他们送了?回?去。”
    谭昭昭呼出口气,再?问道:“你可知是谁出来请的大郎?”
    眉豆想了?下?,答道:“是高三郎身边伺候的小黄门,婢子以前见过一次,先前婢子看到了?他上了?马,跟在了?大郎身后。”
    李隆基!
    谭昭昭心?头猛跳,定是李隆基病重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谭昭昭等到深夜, 早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依然了?无睡意,依靠在软囊上, 一颗心?七上八下,眼?睁睁望着窗外淡淡的月辉。
    初夏的夜冷热适宜,赶早的虫子不厌其烦吱吱呀呀叫唤着,在此时格外清晰响亮。
    谭昭昭蓦然回?想起, 她与张九龄初次离开韶州府,前往长安时, 在曲江河驿歇息的那个夜。
    潮湿,总带着股霉味的屋子。河水整夜拍打着石案, 就如此刻听到的虫鸣般, 声?声?入耳。
    随着梅岭的开?通, 韶州府的陆路变得四通八达, 官府在陆路上新修了?驿馆, 河驿早已?废弃不用?。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或永别, 或相隔一方?。
    一切早已?桑海沧田, 惟有天上的月, 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依旧。
    谭昭昭躁动不安的心?,莫名地安稳下来, 慢慢合上眼?,沉沉睡去。
    张九龄这?一进?宫,一去足足两日两夜。
    这?天谭昭昭早上起来, 天气闷热至极,一大早就乌云盖顶, 平时早已?明?亮的天,还是一片黑暗。
    眉豆点了?灯盏,风起了?,吹得廊檐下的灯笼左右摇曳。
    门被拉开?,一股大风随之?卷入,谭昭昭下意识侧身避开?风,眉豆赶紧转身合上了?门。
    谭昭昭转头看到眉豆发髻上的水珠,愣了?下问道?:“下雨了??”
    眉豆放下食盒,答道?:“雨不大,只风大,卷了?雨珠乱飞。不过婢子估计,很快就会下暴雨。”
    还未待眉豆摆好朝食,就听到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上,外面的天更黑沉了?几分。
    眉豆提着食盒,微微皱眉道?:“九娘,雨果真下大了?。不知大郎在宫内可?还好?”
    这?些年下来,眉豆一直跟在谭昭昭的身边,不是家人胜似家人,谭昭昭宽慰她道?:“千山机灵可?靠,他跟在大郎身边,没事。”
    眉豆听罢打起精神,道?:“也是,九娘先用?,婢子去看看沟渠可?有堵住。”
    谭昭昭叮嘱了?眉豆两句,“别淋湿了?,主意身子。”
    眉豆笑着应了?,提着食盒出了?门。谭昭昭吃了?几口酪浆,门再次被拉开?,千山一身湿淋淋站在屋外见礼。
    谭昭昭心?里没来由一咯噔,赶紧招呼千山进?屋:“进?屋说,外面雨大。”
    千山急急奔进?了?屋,压低声?音,地道?:“九娘,陛下驾崩了?。”
    虽说谭昭昭早有预料,听到千山证实,脑子里还是空白了?一瞬间。
    千山道?:“大郎差奴回?府禀报一声?,大郎在宫中?一切安好,让九娘放心?。九娘,大郎需要更换丧服,九娘收拾一下,奴这?就带进?宫去。”
    谭昭昭回?过神,忙放下碗起身,道?:“千山你?先回?去换身干爽衣衫,我这?就去准备。”
    千山退了?出去,谭昭昭奔回?卧房,在箱笼里翻找一气,收拾了?常备的丧服,再多收拾了?几身干净的里衣包裹好,千山也换好了?衣衫到来。
    谭昭昭将包袱递给他,问道?:“千山,你?可?知道?三郎可?还好?”
    千山摇头,道?:“奴在外面,并不清楚陛下寝宫内的情形。大郎忙得很,只交待了?两句就忙着离开?了?。”
    张九龄身为首相,要顾忌到李隆基的龙体,还要顾忌到朝堂时局的安慰,这?时的确顾不上高力士。
    高力士身为李隆基身边第?一人,这?个时候定也无恙。
    谭昭昭松了?一口气,对千山道?:“我在府里没事,让大郎自己照顾好自己。”
    千山应了?,接过包袱小跑着离去,很快没入了?雨幕中?。
    疾风骤雨,好似在顷刻间,就停了?。
    乌云被一双大手拂开?,露出了?蓝得醉人的天。很快,这?片蓝也被拨开?,太?阳钻出来,光芒万丈。
    天晴了?。
    张九龄又过了?两日,在谭昭昭已?经用?完了?晚饭后方?才回?府,向来喜好整洁仪态的他难得一见的胡子拉碴,憔悴而疲惫。
    谭昭昭赶紧起身迎上去,心?疼地道?:“大郎用?过饭没有?快过来躺着。”
    张九龄虚虚地道?:“我已?经用?过了?。身上脏,先去洗一洗。”
    谭昭昭只能赶紧让眉豆去打热汤,她去取了?里衣到净房,听到里面一片安静,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听到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她不禁急了?,轻轻敲了?下门,喊道?:“大郎?”
    屋内没有回?应,谭昭昭顾不得其他,赶紧拉开?门,看到张九龄头发坐在浴桶里,头发湿漉漉,微微抬头望着她,眼?神茫然。
    谭昭昭舒了?口气,将里衣放在条几上,走到浴桶边,伸手去试探了?下水,道?:“大郎,水快凉了?,起来擦拭干净吧。”
    张九龄嗯了?声?,双手撑着浴桶起身,不知是乏力还是手滑,他连着晃了?两下,谭昭昭惊呼一声?,忙伸手扶住了?他。
    “昭昭不要担心?,我这?些时日没睡好,不小心?睡着了?。”
    张九龄喘了?口气,借着谭昭昭的力气站起来,拿起布巾擦拭。
    谭昭昭知道?张九龄这?几日顾不上歇息,她并未多言,取了?布巾帮他包住湿发。
    黑发与白发在手上,黑白分明?,谭昭昭的手顿了?下。
    短短几日,白发明?显多了?好些。
    谭昭昭克制住心?头的万般情绪,待张九龄穿上衣衫,与他一道?走出净房,坐在他身后,用?干布巾,一点点绞干他的头发。
    张九龄靠在谭昭昭的怀里,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大一会,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谭昭昭放轻了?动作,待头发绞干之?后,取了?软枕塞在他的头下垫着,将薄被拉起来盖在了?他的胸口。
    张九龄一下睁开?了?眼?,盯了?谭昭昭好一阵,再次变得茫然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柔和,撑着坐起身,道?:“时辰不早,我们去歇息吧。”
    谭昭昭道?好,先去更洗了?下,回?到卧房,见张九龄在被褥里睁眼?望着某处,她顿了?下,熄灭了?灯盏,进?去床里面躺着。
    张九龄如往常那样,将她揽在了?怀里,下颚抵在她的颈窝间,手与她十指相扣。
    命妇在移棺椁大祭时才会入宫,张九龄却要天天进?宫,谭昭昭道?:“大郎这?些时日累着了?,先别管那么多,早些歇息。”
    张九龄低低应了?声?,过了?好一阵,谭昭昭听到他的呼吸声?,终于回?转身,问道?:“大郎怎地还没睡?”
    “睡不着。”
    张九龄苦笑了?声?,“累极了?,反倒睡不着了?。”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大郎,离安葬还有好些时日,你?总得要先保重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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