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人难免对睡一觉醒来的事情有期待,仿佛什么事情, 都真的能睡一觉就?好了?。
    梁和滟也是这么催着裴行阙去屋里睡觉,耐着性子跟他讲不要想那么多, 睡一觉就?好了。裴行阙原本就生一双很亮的眼, 此?刻醉酒又高热,眼里映水光,亮得出奇, 干净得要命, 黑白分明地看人, 头垂着, 鬓发蓬乱, 像可怜的、沾满灰的小狗:“真的?”
    “真的一切都好起来了?”
    他问得好期待, 哪怕他们都晓得, 睡一觉, 事情也还是?这样。
    看着他躺好了?, 梁和滟端了?碗茶水,看着他喝下、盖好被子了?, 紧一紧衣服,也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在外面吹过一阵子冷风,她睡不太着, 干脆爬起来, 自己点灯磨墨,写和离书。
    世?上人要和离, 左不过是?那么个模子,毕竟真到撕破脸的时候, 事情不能闹得太难看。
    于是?先写天?赐良缘,如何恩爱和睦,但性情又如何不合,到眼下又遭一点变故,于是?无?可奈何,到了?和离这一步,到最后,还要再祝人等和离后,能早日?找到合适得宜的新妻子,两个人能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她写完了?,磨的墨也尽了?,笔锋在砚台上划拉两下,她眨一眨眼。
    她虽然不困,但专注了?这么久,脑子到底有点晕乎乎的,她一边在砚台上兜来兜去地转毛笔,一边捏着那页纸,看她写得有没有那里不合适。
    翻来倒去看了?两遍,她利落地签下自己名?,翻箱倒柜找印泥,没找到,最后掏了?没用?多少的胭脂出来,手指压在上面,蹭两下,画押。
    她长舒一口气,搁下那页纸,仿佛卸下心?里一个重担。
    但那重担在心?口压了?太久,似乎已经习惯那么个沉甸甸的重量,她没觉得轻松,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只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揉一揉额头,想去歇下,但心?里乱糟糟的,睡不下,干脆翻出账本来,开始算账。
    两个人这一年来,攒下来的钱还是?不少,但因为彼此?的俸禄不同,在各项支出上占比也不同,有的事情上他七成?,有的事情上又变三成?,她想的是?分?得干干净净,要条理清晰地分?好,因此?要算起来,所费的力气不小。
    一豆灯光昏黄,窗外北风呼啸,梁和滟原本想着这活计枯燥,她算着算着就?困了?,到时候就?去睡的,却没想到这么来来回回算下去,渐渐就?到了?天?光熹微的时候。
    炭盆早灭了?,屋里冷冰冰的,她动了?动发僵发麻的腿,撑起身,把写满的纸页分?门别类地理好,最上面,压着一本写得规规整整的奏章,是?给帝王奏请和离的。
    指腹上沾的胭脂还没净,她捻一捻指腹,站起身,去洗手。
    脸扑过冷水,乱糟的头发重新梳起,梁和滟换了?身轻便暖和的衣服,捏起胭脂,点上唇色。
    做完这些,她活动了?下发僵的腿,站起身,推开门,冷风灌进来,天?灰蒙蒙的,锅底一样,飘着几絮棉袄里扯出的破棉花一样的云。
    她打了?个哈欠,起身,去厨房。
    任霞光往常这时候都是?住在食肆里,如今百业都歇,食肆也关门,她就?被请来侯府一起住,这叫梁和滟一群人很享福——有她在,最寻常的早膳都做得出花,梁和滟站在灶台前,眼下一点青,她脸色白,唇鲜红,血色不太厚,整个人显得单薄。
    任霞光看她两眼,问她怎么了?。
    梁和滟摇摇头,想起来什么:“任姐姐,你做完饭,若闲,能不能下一碗长寿面。今日?侯爷生?辰,我昨天?忘记嘱咐了?。”
    任霞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忘记嘱咐了?,还是?忘记人家生?辰了??”
    梁和滟没话讲,侧过脸,看窗外。
    绿芽和芳郊不久后都醒了?,断断续续过来帮忙端碗盘,梁和滟撑着下颌,打了?个哈欠。
    任是?谁,熬过一夜,都不可能再神采奕奕的,她倒是?不困,只是?精神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晃了?晃脑袋,想起裴行阙昨夜滚烫的额头来,又看一眼满屋子的人,觉得大?过年的,许多事情不好闹太僵,而且,到底还是?他生?辰呢,于是?站起身:“侯爷昨夜回来得晚,大?约还睡着,你们等会儿先吃,我去看看——任姐姐,我说得那面好了?吗?”
    任霞光正忙着从油锅里捞麻团,听?她讲话,点头答应着,抬手落手间,几个麻团落盘子里,芝麻香脆,糯米甜软,梁和滟叼起个麻团,吹凉了?,一口咬下去,烫得牙疼,但她忙了?大?半夜,累得不轻,饿得也不轻,虽然烫成?那样,还是?两三口吞了?大?半,等任霞光把面汤浇进去,装进食盒,才依依不舍把那麻团放下,起身拎着食盒去找裴行阙。
    书房门窗倒都紧闭着,但于御寒作用?甚微,她推门进去,先被冷得打个哆嗦,只觉得地面都冻得板硬,她穿软薄的鞋底,踩上面,脚又麻又痛。
    里面静静的,只断续有几声或轻或重的咳嗽声,裴行阙侧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实,头发没打散,还是?昨天?被她按在床上的样子,人微微蜷着,那么高的个子,只占一小块地方,样子可怜得很。
    他那长随这会儿到没躲懒,捧着碗不知道哪里来的药,蹲床边,念念叨叨劝他喝。
    裴行阙只紧闭着眼,不吭声。
    那长随听?见梁和滟进门的动静,回头看过来,喊一声县主,毕恭毕敬的,放下碗,出去了?。
    梁和滟走过去,裴行阙也没什么动静,她伸手,先摸了?摸他额头,又探进衣领,试一试他后脖颈的温度。
    摸着已经不烧了?,她摸索的这会子工夫,他眼睁开了?一下,没起身,只头微微动了?动,微凉的额头在她掌心?蹭了?两下,仿佛是?喜圆在邀她给顺毛。
    “侯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头疼得难受。”
    裴行阙笑?笑?,嗓音沙哑,鼻音很重,他嗓音原本清越干净,是?不拖泥带水的那种,说话的时候会带笑?音,此?刻却有点含含糊糊的:“大?约是?昨夜酒喝多了?——县主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儿吗?”
    像受委屈哼哼唧唧的喜圆。
    梁和滟晃了?晃头,想自己最近真是?天?天?见喜圆,见谁都比作喜圆。
    “想着你病着,来看看你——侯爷生?辰,我叫人下了?长寿面,喝一点吧,是?好兆头。等吃点东西,再吃药。”
    她说着,弯腰,闻了?闻那药:“侯爷身边人去抓的吗?这时节,药铺可不太好找。”
    裴行阙没答这话,只是?点头讲好,撑起身,接过那面碗。
    他们默契地不谈昨夜的事情,但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憔悴,尤其是?裴行阙,他的病容总是?减了?又添,好容易一段时间没什么毛病,就?又感了?风寒,此?刻脸色苍白,唇色也黯淡,整个人眉眼低垂着,神情倦怠。
    “稍候我过去,把我东西拿来。”
    梁和滟觉得在这里住不了?几天?的是?自己:“侯爷若想着分?开住,那不如我搬出来?”
    裴行阙摇摇头:“反正都不长久,还是?我出来罢。”
    他吃过面,喝了?药,精神好一点,催着梁和滟去吃饭,他自己则往他们两个人的房间去,好收拾东西。
    过年了?,置办年货,芳郊和绿芽昨天?夜里去逛夜市,买了?许多胭脂膏子回来,恰好梁和滟今日?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吃完饭把嘴上胭脂蹭干净后,两个人一人捧几盒,争着给她试胭脂膏子,要她评判谁的颜色好看。
    梁和滟这会子晕乎乎的,任她们两个折腾,最后蹭了?秾艳至极的一层胭脂回去,唇色红得明艳。
    她困得晕晕乎乎,原本准备擦掉胭脂就?去睡,进屋看见坐书桌前的裴行阙,才忽然想起那满桌把两个人之间的来往开销算得清楚明白的账簿,和那一纸她已经签字画押的和离书。
    裴行阙坐那里,静默地把他不小心?碰歪的那一摞纸分?门别类地放好,那奏章被他捏在手里,往下垂了?一下,搭在书上。
    他缓了?片刻,捏紧,放好,拿起和离书,抬头对梁和滟笑?了?笑?:“县主昨夜算的吗?”
    梁和滟晃一晃头,想不出怎么解释合适,干脆照实说:“昨夜睡不着,顺手算了?,想着过后省事。”
    裴行阙脸上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抬手,冲她招一招,另一只手捏起笔:“印泥呢?我现?在就?把这和离书签字画押了?吧,早点把这些事情弄完,也省得县主……”
    他抬头,略一顿,语气依旧温和:“挂心?又着急。”
    “我没找到印泥,是?用?我胭脂印的,等我给你拿……”
    梁和滟转身,要去妆台拿胭脂,裴行阙忽然站起身,隔桌子拉住她手腕,把人往桌前轻轻一带,她转过身来,神情错愕地与?他四目相对,隔一方桌子,裴行阙弯腰,凑近她。
    他手指按她唇上,很重一下,然后缓缓放轻,压着她唇,一点点蹭过,要沾她胭脂。
    指腹微凉,唇温热,薄茧抵着柔软唇珠,轻轻一揉。
    梁和滟被蹭去唇上大?半胭脂,她抿紧,却化不开、抿不匀那唇上残余的胭脂膏子,只一点斑驳的红。
    裴行阙缓缓压下手指,落在纸上的时候,动作很轻,只蹭上一点,覆水尚能收。
    他抬头,看向她,梁和滟没察觉,低头看他手指,裴行阙也就?收回视线,手指猛地按下去,印下指痕,和他名?字叠在一起。
    沾着她唇上胭脂气息。
    于是?尘埃落定?,覆水难收。
    他们各自签字画押,从此?再无?干系。
    第43章
    一切尘埃落定, 然后呢。
    话本子里的故事大约到此为止,或者只作为后来回忆的一个?片段,乏善可陈。
    然而他们身在?其中?, 又不得不去处理这乱局。
    梁和滟伸手,拿帕子, 去擦唇上残余的胭脂, 头仰着,看裴行阙,他脸色有点白, 从画完押后就开始咳, 咳得?很厉害, 唇色原本苍白, 直到他终于咳出血来, 唇上沾着点血色。
    他仰头:“县主见笑。”
    话?落, 他起身, 走出去, 临走还记得?给她关门, 唇上沾着点血地叫她注意休息,别太?操劳。
    梁和滟隐约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二, 但他已经走远了,北风又起,天灰云淡, 青墙黛瓦勾勒出一痕线, 框着他萧索背影。
    叫人看得?伤心。
    梁和滟心口有点空落落的,又一阵发慌, 她按了按心口,觉得?自己?也许是没睡好, 亟需去休息休息,于是躺在?床上,自己?给自己?掖好被子,抵着墙,要入睡。
    但睡不着。
    她眼皮努力地压着,强迫自己?闭上眼,然而思绪繁杂,她睡得?艰难,做纷乱的梦,一觉醒来,头痛颈酸,浑身的不轻快都泛出来,还不如睡前觉得?轻快。
    她揉着额头,叫芳郊和绿芽进来,两个?人脸上沾着两痕胭脂,各自把自己?抹得?乱七八糟,红着脸,样子很滑稽,眼睛亮闪闪的。
    梁和滟压一压裙摆:“咱们收拾收拾东西。”
    “做什么?”
    芳郊扯了腰间帕子,沾湿了,凑在?镜前擦自己?的脸,绿芽脸贴过?来,要蹭她,被抬手推到一边:“娘子想?收拾什么?”
    年?节前的确有清扫屋室的旧俗,不晓得?梁和滟是不是也这个?意思,芳郊费劲巴拉把脸上几处显眼的痕迹都擦干净了,洗着手,询问梁和滟。
    梁和滟垂垂眼,语气平静:“不是,收拾东西,咱们准备回去,不在?这里住了——我和定北侯和离了。”
    她探身,从桌上拿起那张和离书?,递给他们看。
    “什么时候回去?”
    芳郊把帕子揉两下,塞回腰里,动手开始点检要带走的东西,绿芽抿抿唇,神情正经下来,多问几句:“夫人那边,是不是也要讲一讲。”
    梁和滟此刻才觉难办,捏着手指,摇摇头:“等我想?一想?,咱们先把东西收拾好,打包在?箱笼里,阿娘那边我去讲。”
    她是不想?多占人便宜的性子,此刻两个?人既然没有了关系,那这个?定北侯府多留也无?意义,不好聚好歹也要好散,她虽然是想?拖到年?后再办这事情,但眼下事出突然,一切还是要提前准备好。
    因此,她跟芳郊、绿芽简单讲着,把屋里的东西初步先整理了一番,确定了要带什么东西回去。
    恰此时,外头有人来敲门。
    开门,是裴行阙身边的长随,姿态还是懒洋洋的,抬头看一眼梁和滟,叹口气:“县主,侯爷讲,这侯府是县主用心修缮的,心力物力都耗费,合该有一大半是您的,您二人虽然和离,但这地方一时半会儿还交接不清,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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