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段夏一颗心又默默地纠了起来。
    而且, 从记录电话与买票的顺序来看, 采萍儿来宁港的原因, 是否与自己父亲有关?
    同年9月13日,段重明就在追捕中遭遇了意外……
    这是巧合吗?
    无数念头在心底像开水一样沸腾, 直到单瀮问蒋遇:“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在宁港的时候,认识警察什么的?”
    段夏才回过神, 直勾勾地盯着蒋遇。
    “警察?”蒋遇想了想,又眯起眼睛, “有一次她们那个会所被打黄扫非了,我问过她一次,她怎么没被抓,她和我说她‘背后有人’啊,但我不太清楚,也有可能吹牛。她老爱吹牛了,说自己的客户里有什么金融圈大佬,地产圈大佬,律师圈大佬……”
    说着说着,蒋遇冷笑一声:“肯定是吹牛。你用脚趾头想想,但凡她说的是真的,哪能和我凑合到一块儿去。”
    段夏:“……”的确凑合。
    “那仇人呢?她有没有提过?”单瀮又问,“采萍儿租房的时候,用的是假|身|份|证,以及虚拟手机号,这是不是说明她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她有没有害怕被什么人发现?”
    “仇人?”蒋遇挠了挠头,“没印象。”
    “至于假|身|份|证和虚拟号这个……”蒋遇摇摇头,“假|身|份|证是惯用手段,她们那群人就爱用假|身|份|证,虚拟号是为了节约话费嘛,网络号比实体号月费便宜。”
    “萍萍和我一起离开宁港的时候,我们都换了手机号,把旧的sim卡一起丢进垃圾桶里,以前的旧联系大多也都删了。她可能就留了关系最亲近的几个朋友,我知道有个女的和她关系很好,叫‘艾米丽’,她是知道萍萍新身份的。”
    “我想从她在宁港的关系查起,”单瀮思忖片刻,提出,“采萍儿退房后,房东检查房间很干净,没有任何公物破损。当然,凶手一定清理了现场,可是门锁没有被破坏,屋内没有斗殴痕迹,所以,我认为采萍儿很有可能认识凶手,或者说,她对凶手不设防,主动把人给放了进来。”
    很快,单瀮安排了几条侦查路线——
    首先,他让蒋遇列出采萍儿在宁港市曾经频繁出入的酒店、会所,安排线人拿着采萍儿的照片去那几个地方打听。不过,做这一行的女孩子流动性很强,将近三年过去了,有的酒吧都关门了,还在营业的,眼熟采萍儿的人都不多,更别提什么“艾米丽”了。
    同时,警方也对地下室附近的居民进行了摸排询问。长寿巷里有不少常驻居民,但这事到底发生在三年前,采萍儿也只待了几天,单瀮对此没抱有太大希望。
    意外的是,竟然还真有人记得采萍儿。
    长寿巷里,那地下室门口有个阿姨,每天早上五点,都会推着一辆三轮车来卖油条豆浆和煎饼,下午四点,又把早餐车换成烤冷面,十五年风雨无阻。阿姨生得壮实,且眼神颇为毒辣,抓过偷车贼,举报过几个不法分子,是街道里有名的热心肠。
    她主动回忆起,三年前这个地下室来了个摊煎饼的傻子,紧挨着她的早饭铺子抢生意,阿姨是注册过的个体工商户,每年交税不落下,自然不允许憨子这种来路不明的无证经营商来抢生意,费好大劲才把那傻子撵走,因此,阿姨对那地下室印象深刻。
    根据阿姨回忆,在那傻子之前,的确有个“戴黑口罩的漂亮姑娘”,买了好几天早点,阿姨是个爱唠嗑的,还说过她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住地下室啊,还记得她“买豆腐脑不要香菜”。最后,一大清早,在街上还没有人的时候,女孩拉着一个“小小的粉色行李箱”走了。
    根据蒋遇与房东的供词,采萍儿当时的确带了一个粉色行李箱,而且,蒋遇也和警方证实了,采萍儿早上爱吃咸豆腐脑,喜欢加榨菜葱花,不要香菜。
    不得不说阿姨记忆卓群。
    可到底时间久远,阿姨在具体的时间上有些出入,一会儿说她每天都来买,一会儿又说可能没有很多天,和另外一个姑娘记混了。
    好在电子支付账单的记录一直可追溯——
    单瀮检索了小推车阿姨两个不同的线上账单,却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三年前九月,3号到6号的账单显示,每天早上6:30,采萍儿的新手机号都在阿姨这里买了早点,而且,6号晚上7:42,段重明的号码也在阿姨这里有了消费,消费额刚好购买两碗冷面。
    长寿巷的地理位置,的确不在段重明正常的通勤路线上——这么看来,这两人还真有可能见过?
    采萍儿的早餐消费截止于6日,但房东在11日才收到退房消息,难道采萍儿的死亡日期是9月6日?可是,阿姨说自己看到那个姑娘早上走了,那又具体是什么时候呢?难道采萍儿9月7日拿着行李箱离开,被杀后又埋了回来?
    为什么段重明6号晚上会去那里?
    是碰巧,还是他真的来见了采萍儿?
    如果真的见面了,这次见面,与采萍儿的死又有什么关系?这么一个大活人消失了,段重明没有起疑?
    一时间,办公室里流言四起。
    有人传,段重明曾经开车送了一个做完笔录的失足女回家;有人说,段重明从扫黄打非那边删过一些视频,怀疑他是在“罩着什么人”,更有甚者,说是他自己被拍到了。
    几年前,这些流言就在局里传过一阵子,特别是段重明删视频这个事。不过,段重明路人缘一直很好,也就晋升路上互不顺眼的那么几个在煽风点火,批评他作风问题。段重明也没有解释,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胡说八道”。
    后来,段重明因公牺牲,再也没人提过这些腌臜事。而现在,因为采萍儿的那个电话号码,以及时间微妙的炒冷面购买记录,让这些流言又传了起来。虽然嚼舌根的人看到段夏就会闭嘴,但她其实都听到了。
    段夏紧紧握住拳头,几乎气得发抖,却只能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段夏一回家,就“噔噔噔”冲进主卧,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妈——爸当年的那些记事本还在吗?”
    顾诗云刚退休,在阳台上铺了一张垫子,正对着手机视频做瑜伽。
    这么多年来,母女俩不约而同地在这个话题上保持了沉默,几乎不提起段重明。顾诗云闻言,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什么?”
    “爸爸留下的那一沓笔记,你当时不是藏好了?”
    顾诗云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你爸的东西去年冬至我都烧掉了。本来是想留个念想,放了两年,都长霉了。”
    段夏:“……”
    “怎么了小夏?”顾诗云起身,一双眼睛盯在女儿身上,神色间露出些许担忧,“你爸的笔记怎么了?你要用?你怎么掺和到他那些案子里了?”
    段夏有些心虚地别开眼:“……没有,我就问问。”
    顾诗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小夏,你们大队长答应我了,说一定把你转到宣传口,你怎么还在搞案子?”说着她握得更紧了:“你爸的案子你可千万不要碰!”
    “知道啦,”段夏轻轻推开她的手,“他那案子早结了,我不是为了那事儿!”
    顾诗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当时周叔叔来整理过的吧,和工作相关的笔记,局里早就带走了。我就随便问问。”
    段夏从妈妈床头柜里找出了爸爸的手机。段重明的手机倒还留着,但两张卡和微信都已经注销了。手机号通话记录只能保存六个月,他是否和采萍儿打过电话根本无处查起。
    现在这台手机完全就是一个没有用的空壳子。
    段夏手里攥着,背靠床头柜坐了下来,像小动物似的缩成一团。
    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和她说,她爸爸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是一个光荣的人民警察。家里的锦旗一面一面地挂起来,感谢信雪花一样,爸爸被邀请上电视节目……
    “警察到底是做什么的?”四五岁的小姑娘问。
    段重明抱着她,从她们家十二楼的窗口望出去,说你看这个城市,灯火辉煌的,多漂亮啊。男人伸手指向那一面面亮起的窗户,说每一个小窗,就是一个家庭。警察是守护这片灯火的人。
    守护万家灯火的人——成了段夏对这个职业的第一印象,也是她日后不顾母亲阻拦考了警校的原因。
    可是,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段重明永远是缺席的。
    在段夏的记忆里,爸爸可能一年就只能带自己出去玩个一两次,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忙,不是值班就是加班,哪怕是过年这种全家团圆的时候,突然一个电话就走了。
    段夏知道,妈妈对爸爸始终是有怨气的。
    虽然两人从来不在自己面前吵架,但小时候好几次,她打着“回房睡觉”的旗号偷偷摸摸看小说,就听到客厅里父母吵得很凶,有好几次,妈妈都哭着说你再不换工作就离婚。可即便如此,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永远都会和他说,你爸爸虽然不回家,但你也别恨他,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段重明都是她的偶像。
    爸爸就是一个警察最好的样子。
    这也是为什么,局里那些不堪的传言是如此地让人无法接受……可是,为什么采萍儿会有他的私人电话?为什么他晚上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采萍儿第二天就不见了?
    顾诗云显然看出了女儿的异常:“你怎么了?”
    段夏并不打算让妈妈也跟着糟心,她仰起头,收拾好情绪,整个人又平静了下来:“我只是有点想爸爸了。”
    第二天一早,段夏径自走进单瀮办公室,她还没开口,对方就递过一张申请表:“巧了,正找你,下周有一个全省刑侦科技应用研讨会,你整理几个案例,让老罗带你去参加。”
    段夏低头瞄了一眼,但没有接:“你想支开我。”
    “我不去,”女孩秀眉一蹙,难得和领导顶嘴,“谁爱去谁去!单队,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看段队最后那几个月的笔记,我知道有一部分笔记是送来局里的,里面或许有和采萍儿相关的信息。”
    单瀮沉默良久,才哑声道:“不希望你参与,确实是我的私心。”
    段夏从警服上撕下那条警号,放在了单瀮的桌上。
    “它只是一串号码,”女孩眼神灼灼地盯着单瀮,“号码本身并没有意义,意义在于它承传的精神。”
    “你可以用‘我能力不够’为理由拒绝我,但不能用‘我是他的女儿’拒绝我。采萍儿一案至今,尸体id是我定位的,蒋遇是我找到的,我认为我有能力继续跟进这个案子。”
    “队长,我非常需要一个真相。”
    只有真相,才能清洗所有的谣言与猜测。
    也只有真相,才足以祭奠所有的鲜血与忠诚。
    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单瀮瞪着不请自来地林鹤知:“说多少次了,进我办公室要——”
    “敲门?”林鹤知打断他,“我他妈敲你脑壳。”
    单瀮:“……”
    “都传到我们法医组来了,什么‘段重明可能和采萍儿的死有关’,”林鹤知难得有些激动,似乎都被气笑了,“一个搞了二十多年侦查的老刑警,决定偷偷摸摸做点见不得人的事,直接在案发地点门口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
    “他们自己干不干得出这蠢事我不知道,但我就告诉你段重明不会。”
    “你看看采萍儿的那本笔记,段重明的电话号码是铅笔抄上去的,抄录在空白边角——其它所有字都是水笔写的——这个手机号边上,她没有标注联系人名,说明她只是临时一记。”
    林鹤知语速越说越快:“因为有个私人号码,就有人判断两人关系匪浅。可是,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临时把号码抄在本子上,而是不是手机里?我认为,当时采萍儿在打电话,她在一个电话里获得了段重明的私人手机号,所以顺手记了下来——这号码不公开吧,问题是,谁告诉她的?”
    “不管采萍儿出于什么原因联系段重明,段队同样认为,两人有私下见面的必要——那么,这件事大概率与段重明当时关心的案件有关。段重明当时在忙哪个案子?徐子珊,对吧?但最后在追捕罪犯的时候,他死于一场意外爆炸——我要看那个案子,单瀮。”
    第64章 小貔貅
    单瀮头疼地看向身前两个人。
    在沉默的对视中, 倒是他自己最先败下阵来。
    单瀮捏了捏眉心,说看可以,但我当时也在案子上,从来没听段队提起过去见什么线人。
    那个案子总结下来不过草草一页纸, 但警方搜集的证据却有厚厚好几沓。三人找了一间小会议室, 单瀮从档案室抱出了五筐档案盒。
    整个案子的起因, 是一个跳楼自杀的女孩。女孩名叫徐子珊,容颜姣好,虽说出自农村贫困家庭, 但努力学习,考上本科, 毕业后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律所拿到了offer, 眼看着大好人生即将开场,女孩穿着一身白裙子,从律所楼顶一跃而下,生前清空社交媒体,只留下一句“这恶心的世界”。
    根据视频监控,以及楼下的目击证人, 女孩的确是独自上楼并跳下的, 案件本身系自杀无疑。不过, 律所所处大楼恰好位于宁港市cbd,这件事迅速发酵, 再加上女孩生母发声,认为女孩的死与单位脱不了干系,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传她生前就有抑郁症, 但公司很不讲理,逼人超负荷工作;有传她的本科成绩与实习经历根本不可能录取这种高端律所, 她与合伙人存在不正当关系;还有传她被领导pua了云云……
    一时间,舆论压力集中于律所一方。
    警方介入调查后,发现死者是单身,与公司任何人都没有情人关系,但根据死者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律所高管吴某拿女孩不雅照片威胁女孩的证据,大概意思是如果女孩不乖乖听话,他就把这些不雅视频“意外泄露”,让她被公司开除。
    一时间舆论哗然,徐子珊母亲起诉吴某,吴某主动赔钱,同时被公司开除。
    不过,根据吴某这边爆出的证据——这些不雅照片并非他亲自拍摄,而是徐子珊本人主动发的。徐子珊在海外某平台有一个账号,可以通过粉丝订阅模式出售图片、视频,只要打钱打得够,甚至可以单独定制不雅视频,甚至直播互动。他一直是徐子珊的粉丝,每个月六美元一直订阅。
    后来,吴某没想到自己在一次面试中偶遇徐子珊,在确定她身份后,便决定将人控制在自己的身边,却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
    根据吴某提供的网址,警方找到了徐子珊贩售自己不雅视频的网站,视频里的人的确是徐子珊,运营已有两年,且她银行账号里定期有来自海外公司的转账,总金额达十几万元。
    舆论再次反转,之前同情徐子珊的人调头回踩,骂人“不知检点”,“活该”,“全员恶人”云云,而徐子珊母亲因此遭遇网暴,从互联网上销声匿迹。现在一查,才发现徐母在女儿自杀一年后,抑郁病痛缠身,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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