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甩开裙襬,调整好钢琴椅,赤裸的脚底压上冰凉的踏板,我留恋似的来回挪动脚尖,用裸足感受曾经最熟悉的延音踏板。我举起双手,像是初生婴儿伸展手指般,翘翘小指头,甩甩无名指,前后摇晃中指头,让食指与拇指贴合摩搓,我的指头,作为身体一部分,乘载我的想法与精神。
    我将八根指头併拢,双手覆住脸,从我口中呼出的热流,将生命力注入每一根指头。
    我想知道雀儿喜此刻是什么表情,悄悄从指缝间瞥向她,才看过去立刻与她炽热的视线四目相交。礼服贴合她身材曲线,在聚光灯下散发点点晶莹。她凝视我的表情很严肃,她在观察我是否真有那能耐,与她併肩而战。她在等待我的下一步,全场评审与观眾都在等待,这场演唱将由我来主导。
    准备好了吗雀儿喜?让所有听眾臣服于我们音乐之下。
    雀儿喜对我点点头。
    我不再去看雀儿喜的视线,我高举双手,做出彷彿要重击琴键的动作,落下的指尖却是无比轻盈,改以蜻蜓点水的巧劲飞快敲出旋律。联徵的双人即兴演奏提醒了我,苦心鑽研过的技艺不会离我而去,它就像泥沙淤积在深潭里,等待有人投下巨石激起。
    我放纵我的手,任由它们像脱韁野马般奔驰在琴键上,疯魔似的不顾一切弹奏。
    有那么一瞬,我忘记我是在伴奏,我忘记周围所有人,眼中只剩钢琴与我的音乐。
    彷彿在告诉我不用顾虑,雀儿喜的歌声适时加进来,我们明明没有事前沟通过,她却能听前奏就明白我想弹奏的曲子。
    她明白我想做什么,而她也有能力与我配合,我们之间彷彿不再需要语言。
    「沉浸吧!来到幽冥乐园,猎豹教师狩猎无力逃跑的人,猛鹰教师挑出无力反击的人!」
    雀儿喜唱出我编写的「欢迎来猛兽乐园」原创曲,创作当下我精神很混乱,这首曲子完整将濒临崩毁的心绪记录下来,整首曲子都在疯狂转音,逼近人类演唱极限的刁鑽高音,我在创作当下根本没想过要给人唱,没想到......即便我重新改写成更加复杂的编曲,雀儿喜仍一听就知道是这首,还唱得这么完美。
    雀儿喜高唱:「疯狂乐园!外界谬论!这里是天堂,相信这里是天堂,吾等皆是乐园一份子!」
    舞台下传来惊叹声,同学们议论我的身分,说我的弹法很疯,根本不是伴奏,而是喧宾夺主的主旋律,但是他们更惊讶,雀儿喜丝毫没有被我的气势压下去,她高亢的歌声与我的音乐相辅相成,两人非但没有互抢,反而融合得相当完美,甚至比完美还要更完美。
    台下讨论相当热烈。
    「她是谁?弹得也太好了,我们学校有这号人物吗?」
    「居然可以和那个雀儿喜......那可是雀儿喜.布朗耶,弹钢琴的到底是谁?有人见过吗?弹得这么好怎么会从没看过?」
    「不过仔细听......她漏了好多音,程度也不过如此嘛。」
    我在内心冷笑。
    你们当然不会知道我是谁,我只是边缘人无名小卒,是被舞台唾弃,退居幕后的失败者。我对什么都放弃了,放弃青春,放弃交友,拋下世上最爱我的父母,孤身留在异地拚搏,唯独音乐,唯有音乐,人生的上半场我为音乐而活,将来也将为音乐鞠躬尽瘁直至腐朽。
    訕笑声来自叶迦娣的学生。
    「可惜啊,弹错一堆,丢脸。」
    「漏掉那么多音,亏她还有脸继续弹。」
    我不为所动。如同雀儿喜回击过的那般,她曾反问要她停课一个月的学生,难道她止步一个月,实力就能被追过吗,可笑。
    我虽失去两根指头,照样能考进叶迦娣,还能与雀儿喜同台演出,不知道是哪边比较丢脸。用了见不得人手段,却还是居于人后的人,才是最可悲的。
    我把嘲笑声拋到脑后,把自己的手逼到极限,待雀儿喜唱完副歌之后,我独奏一段花式炫技,我的手指被琴键摩擦的好热好烫,但我的心却无比畅快。
    眼里只剩黑与白的世界,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受钢琴眷顾的人。
    还没呢,还可以更快,还没到我的极限,我还可以,可以,我可以!
    啊啊,这是多么淋漓尽致的感受啊,原来我如此深爱着音乐,爱得如此热切,爱得如此狂热,可怜又可悲,被爱逼到疯狂的人。
    曲末收尾时有一段独特旋律,雀儿喜意会过来,她换成哼唱,转而配合我的旋律,让我无后顾之忧,尽情弹奏到结束,最后一个琴键敲下,她也同时收住音。
    演出结束。
    我微喘着气,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听眾的反应。
    听眾席愣了几秒……紧接着爆出轰雷般掌声!
    陆续有十几位学生站起来鼓掌,深受感动的心化为具体行动,向来不轻易讚好的叶迦娣学生也罕见拍了手,就连席上评审都被气氛影响,跟着听眾拍手表示讚赏。
    感觉像作梦一样,我真的和雀儿喜共同演出了?就在刚刚?她唱了我的音乐,是真实发生的?
    确认过观眾的反应后,我紧接着寻找雀儿喜的身影,回头才发现,她演唱一结束就往我走来,眼下已站在我面前。
    「雀......」我正想说点什么。
    话句在雀儿喜敞开双臂当眾拥抱住我时停住了。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我吓呆,「咦?雀儿喜......等等,你这是......」
    台下的同学们发出惊呼,我听见快门声闪个不停。
    雀儿喜完全不管那些人,她将我紧搂在怀中,用脸庞磨蹭我的头发,搔得我很痒。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是我们一起在桩月精品街买的那支味道……
    我的手从琴键上移开,在音乐领域里,我既目中无人又狂傲自负,但只要离开音乐,我心态便回到想瑟缩在角落的边缘学生。
    雀儿喜当眾抱住我的举动,让我大脑断线,我似乎该推开她,提醒她眾目睽睽之下别这么做,但我的手臂从刚刚起就被她紧紧箍住。
    她对我耳语:「你懂了,对吧?你懂了我的孤独,愿意站到我身旁与我併肩作战......苹柔,我的苹柔,你果然是最棒的......怎么办,我一点也不想放开你......也不想让那些人多看你一眼......」
    我轻喃:「雀儿喜……」
    她和我一样轻喘着,雪白透肌隐隐泛红。
    我们真的,一起完成了很棒的演出。
    曾经以为,出意外截肢后,我再也不受音乐之神眷顾,永远失去享受演奏的资格。但雀儿喜的出现,打破我给自己设下的牢槛,她的歌声唤醒我对音乐的热情。
    雀儿喜说:「告诉我,演奏时你在想什么?」她的情绪比我还亢奋,炙热的眼神一刻也不想从我身上挪开。
    我感到双颊染上緋红,「有那么一瞬,我根本不想管是不是伴奏,我只想弹琴。」
    雀儿喜美丽的脸庞近在眼前,「不是想着我?」
    我低语着心得,比较像是说给自己听,「果然……你的歌声是最棒的,从《莎乐美》那时我就想……如果是你就好了,你的歌声和我的音乐,多么棒的组合……」
    雀儿喜抱得更紧了些,「从那时就想我了?转学来第一天?真贪心,呵呵。」
    台下摄影声响个不停,强制将我拉回现实。
    我后知后觉紧张起来,赶紧和雀儿喜说:「我还不想暴露身份。」
    「我也不要你曝光,这样就好,这样就可以了,你真正的样子只有我能看到。」
    「他们等等一定会问你。」
    「他们问我就答吗?我不会透露半个字的。」
    我看见工作人员朝我们走来,我慌忙提醒她,她这才依依不捨松开手。
    雀儿喜临走前轻抚过我的脸颊,轻声说:「去吧,这里我处理。」
    我撩起裙襬,像逃离午夜咒语的灰姑娘,逃离所有人目光,消失在道具间的黑暗中,一直到盖上密道活板门,我的心跳仍然跳得好快。
    「啊......」我拍拍热呼呼的脸颊,懊悔地说:「忘记告诉她吴深穆和内应的事了。」
    *
    逃离工作人员时,我只来得及拿衣服,却来不及拿我的鞋子。我躲进地下密道脱下梅菲斯特的礼服和半遮面具,换回原本的衣服,没有鞋子可穿的我,只好赤脚穿过地下密道回宿舍。
    回到宿舍后我先去洗了个澡,换掉衣服,洗掉脚底的脏污。回到房间时,雀儿喜已经结束联徵回到房里,她手里拎着一双短靴,在我面前晃啊晃。
    雀儿喜说:「我的仙杜瑞拉,这是你掉的鞋子吗?」
    我哭笑不得接过短靴,看到雀儿喜的脸,身体很自然联想到她拥抱我的体温。我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视线,跟她说:「我找你是想讲重要事,碰巧听到有人想害你没伴奏,一时脑热就......」
    雀儿喜微笑,「无妨,评审给我很高的分数,虽说锋头都被抢走有点不是滋味,但,那人是你的话,我没关係。」
    她心情很好,坐在床沿一直盯着我看,我被她盯的更加不自在。
    她提醒:「我没透露你是谁,但联徵期间你最好少露面比较好。有那么多人拍到你,曝光是迟早的事。」
    对此我多少有心理准备了,在这网路社群猖獗的年代,一旦站到人群目光之中,被搜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比起这件麻烦事,我想还是先处理眼下事情。我起身走到书桌,从抽屉拿出笔记本跟笔。
    雀儿喜告诉我有内应的那天,用手指比书籍上的字给我看,还提醒我不要发出声音,刻意回避谈话的举动,恐怕当时被监听了吧,说到可以在宿舍内监看监听我们的人,我只想到一个人。
    我在纸上写下:内应,是玛莉吗?
    雀儿喜笑意更深,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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