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想了想,还是将文件又重新改了一遍,等到星舰快要跳出虫洞的时候,他再去找暮少远,惊讶的发现暮少远还坐在那里,好像自己离开的这几个小时里,他一直都没有动。
    “元帅。”
    西泽尔叫了他一声,但一直隔了近两秒钟,暮少远才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刚才的材料写的太着急了,我又改了一下,那给您再看看。”
    暮少远却摆了摆手:“不用了。”
    “可是——”
    “我相信你。”暮少远打断他的话,笑着道,“只是一个演习部署的计划书而已,你要是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就不可能在集团军参谋长的位置上。”
    西泽尔知道这个时候不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再反驳暮少远,而按照他对暮少远的了解,就算他反驳了,暮少远也一定不会改变他的说法。
    可是……
    西泽尔捏着材料板的边缘。并非是他对自己写的材料没有自信,他又不是什么刚进军部的预备职,只是按照规定,联合演习部署计划有其专门流程,应当先由元帅下达命令,参与演习的各集团军部联合或者单独制定计划书,再交由元帅审核,总参复核并签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跳过一切前置流程,甚至各集团军乃至总参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计划部署就已经签署生效。
    而且西泽尔看得出来,他好像很着急。
    “您想到了什么吗?”西泽尔低声问。
    暮少远站起身,眸光平和:“我们刚才在等候室,你不在的空档里,我遇见了你父亲,我们谈及今天的会议提前的原因,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最容易出问题的,是边境线。”
    西泽尔神情一凛。
    “虽然我和你父亲总是不对付,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暮少远脸上凝起一丝笑意,“陆军总帅奥布林格·穆赫兰目光之深远,审时度势之精准,联邦上下恐怕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几乎令我们措手不及。当我以为情况已经足够糟糕的时候,现实的经验告诉我,它可能会变得更糟。”
    “所以,我们不得不提前做好一些准备。”
    暮少远的手搭在西泽尔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两下,他道:“这也许只是一场演习,但也有可能,会是一场战争。”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十五个小时。
    “你刚才一直都在改那个计划书?”暮少远忽然问。
    西泽尔“嗯”了一声。
    “你在跃迁的时候不头晕吗?”暮少远随口道,“我每次远程跃迁时间久了都脑袋很不舒服。”
    “不会,”西泽尔笑道,“我记得靳总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问:“您刚才一直坐在舷窗边,是因为头晕?我还以为——”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星舰广播忽然传来预警,他和暮少远同时抬起头看向舱室通讯屏。
    “星舰‘水星号’各单位请注意,星舰故障,轮机室反物质发生泄露,将启动紧急跳出预案,请各位乘客在后勤组的安排下有序前往救生舱。”
    “重复,水星号各单位请注意,星舰故障……”
    西泽尔和暮少远对视一眼,立刻将材料板对折收起来,同时,舱室内通讯屏幕显示外面有人到来:“暮元帅,穆赫兰参谋长,麻烦尽快收拾一下跟我去逃生舱!”
    这架星舰是军部专用的星舰,星舰上除了暮少远和西泽尔之外,还有联合舰队另外三名高级将领,在走廊上,几人打了个照面,皆是苦笑一声,匆匆前往逃生舱。
    “十秒后,星舰将紧急跳出。请注意,倒数十秒后,星舰将结束跃迁,紧急跳出虫洞——十,九,八……一。”
    仿佛天地倒置,星舰被席卷在风暴中心,翻滚、摇晃,接着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轰!
    “警告,警告,舰体正在遭受攻击,启动一级能量护盾——警告——”
    “怎么会有攻击?!”联合舰队的一位少将错愕道,“不是轮机故障吗?”
    警报的广播并未停止,星舰的晃动却更加剧烈,幸好这架星舰上乘客并没有几个人,逃生舱很快装载完毕,第一架逃生舱发射出去,联合舰队的少将跟着进入了第二架,暮少远一把将西泽尔推过去:“你和戴维斯军长一起。”
    危机时刻不容推辞,西泽尔连忙跟着那位少将进去,逃生舱犹如一枚炮弹般发射而出。
    西泽尔按下安全锁扣一边调整维度一边扭头看向舷窗——
    黑暗的宇宙背景上,水星号正在解体,它的碟部破碎,能量护盾穿透后所造成的光波四处散射,尾部消融于一片正在燃烧、逐渐膨胀的金红火团之中,如同一条被啃噬的鲸鱼残躯。
    缓慢坠向深渊。
    而西泽尔一动不动地盯着甲板底层的逃生舱发射口,终于,第三架逃生舱和甲板的外壳碎片一起脱落,漫游在宇宙中。
    可是就在这一刻,那团膨胀的火炸开成千万朵,犹如千万张巨大的口,要将星舰碎片和小小的逃生舱一口吞噬而进——
    西泽尔觉得自己的视线消失了,眼前充盈着一片黑暗。他解开手腕上的安全锁扣,动作粗暴而用力去揉自己的眼睛。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他扑到舷窗边,却依旧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他再次揉了揉眼睛,哪怕眼睛刺痛难忍,泪水迷离,但他依旧能清楚辨认舷窗的边框,但是舷窗之外,却什么都没有了。
    爆炸的星舰、舰体碎片、逃生舱,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他似乎出现了幻觉。
    身旁好像有人在叫他,但声音又不是很清楚,忽远忽近,夹杂着混乱的悲鸣。那些破碎而又嘈杂的声音像是细细密密的针,全都扎在他的脑颅上,又变成了扭动的蛇,汲取走他的意识和清醒,却还给他难言的、无法忍受的痛苦。
    在感官一片模糊的黑暗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水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手指穿透的却只有虚空,他仿佛听见自己的骨节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水压挤碎,难以逃离,无法解脱。
    他不记得这疼痛持续了多久,而他的脑海又混乱了多久。
    但他应该记得……爆炸的星舰、舰体碎片、逃生舱——
    “暮元帅!”
    西泽尔猛然坐了起来。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一个小时。
    “醒了?”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问道,“感觉怎么样,精神分析师说你的精神力场一直处于半暴动状态。”
    西泽尔慢慢地偏过头,看见靳昀初坐在他身旁。
    而自己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头顶光线柔和,应该是在医院里。
    “元帅呢?他——”
    靳昀初神情冷沉地看着病床边缘一秒钟,然后站起身走向了窗边。
    “靳总?”西泽尔掀开被子想要下床,脚刚一触到地面,却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失去了支撑身体站立起来的力气,他伸手想扶住床栏,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摔在了地上。
    “小心,”靳昀初连忙过来将他扶起来,“你的身体还没有适应紧急跃迁带来的重力变化,还是先躺着吧。”
    西泽尔坐回床上,焦急道:“元帅他怎么样?”
    靳昀初按着床前的椅子靠背缓慢地坐下来,半晌,她牵动嘴角笑了一下,道:“我有两个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太坏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西泽尔皱眉道:“都行。”
    “那我先说和你相关的那个吧。”靳昀初咳了一声,声音像一缕徐徐的烟,透着虚弱,“秦教授不久前通讯我,说他今天晚上接待了一个老朋友,是一位植物学家带着她的小孙女,而那位植物学家带来一个很惊人的消息,她们几天前在亚伯兰的森林里,见到了小林。”
    西泽尔猛然扭头看向靳昀初。
    “不要紧张,小林没事——至少他们分开的时候他没事,老教授说追击者找到了家里,小林带着她们跑了出来,又将她们送到港口,然后就分开了。”
    西泽尔接着她的话最后一个单词的尾音立刻问:“那他现在在哪?”
    靳昀初叹了一声,却只是摇了摇头:“老教授也不知道,不过她说,小林虽然受了伤,但没什么大问题,你不用太担心。”
    西泽尔沉默的点了点头,但紧接着他的眉头又皱起来:“元帅他——”
    靳昀初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他的话,道:“第二个消息,我正要说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微张开,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又闭上,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线,最后又张开:“他……他不见了。”
    西泽尔愣了一下:“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靳昀初再次深呼吸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要耗费巨大的气力,“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他所乘坐的逃生舰的残片,水星号的主要舰体结构也没有找到,他……和星舰,消失在了宇宙里。”
    “调查局的空间物理顾问说,很有可能是星舰轮机故障导致的反物质泄露,和虫洞辐射发生了某种反应,他们被虫洞吞噬了,这样一来的话——”
    “不,不对,”西泽尔打断她的话,“不是事故,不是什么反应。”
    “我们遇到了袭击!”
    “什么?!”靳昀初的声音一下子抬高。
    “轮机故障发生时我们都在逃生舱,星舰广播警报了舰体正在遭受攻击并自动启用了能量护盾,当时星舰刚从虫洞里紧急跳出来,星舰黑匣记录里肯定都有记载——不,这样不行,星舰主体‘消失了’,那黑匣大概率也不见了……戴维斯将军呢?他和我乘坐同一架逃生舱,他也听见了。”
    “他还没有醒。”靳昀初面沉如水,“不仅是他,另外一位,何绫中将也没有醒,医生诊断你们全都受到了虫洞辐射影响,有脑空白风险,并且辐射会影响意识,造成幻觉。”
    “这……”西泽尔愕然道,“有这种说法?”
    “谁知道,”靳昀初冷冷道,“他是医生他说了算。”
    “可我确实看到了……”西泽尔呢喃,“按照您刚才说的,那应该不是幻觉。”
    “你看到了什么?”
    “水星号主体消失的那一幕。”
    西泽尔看向靳昀初,神情疑惑不解:“……我连眼睛都没有眨,就是一下子不见了。可,这真的和虫洞有关系吗?当时星舰已经跳出空间引力场了。”
    “你刚才说的水星号遭到了袭击?”
    “对,”西泽尔点头,“不仅仅是星舰广播,逃生舱发射后我一直在舷窗里观察,当时星舰的能量护盾都已经被穿透,尾部也发生了爆炸,就算轮机室反物质泄露发生爆炸,也不应该那么快影响到舰尾,所以只有可能是外部攻击。”
    “外部攻击……”靳昀初重复着这个单词,每一个音节都再平常不过,但放在此时此刻,她竟然品出一点刺骨的惊悚来。
    首先,暮少远作为联邦最高军事统帅之一,他的行程一般都构成保密,只有少部分工作人员才会知道具体细节;其次,军方专用星舰因为搭载能量武器,因此每次发射起飞前的检查程序会比民用星舰严格许多,轮机泄露这类严重航行事故竟然未在发射前被排除?退一万步讲,就算在航行过程中真的发生了概率极小的故障事件,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星舰刚紧急跳出虫洞,就立刻遭遇了袭击?
    而从上述这些问题出发,得到的答案就是靳昀初方才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要么,暮少远一行人的行程泄露;要么星舰航行组中有内鬼,星舰事故本就是一起预设的阴谋。甚至极有可能两者兼而有之,而他们的目标……
    “还不能完全确认袭击者的目地,”靳昀初低声道,“现在看来这架星舰上价值最高的就是暮少远这个边防总帅,可是少了暮少远又有什么用?没有他边防军又不会立刻崩溃,除非……”
    “除非什么?”西泽尔问。
    靳昀初呢喃:“除非有什么突发状况……”
    她站起身,语速飞快地道:“你先休息,我去通个讯。”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二十七分钟。
    靳昀初打开病房门去了外间,西泽尔坐在病床边缘,一边活动着自己尚未从重力影响中脱离出来的的四肢,一边思考靳昀初刚才的话。
    如果星舰遭遇袭击是因为有人要刺杀边防总帅——可是袭击者的目地到底是什么——星舰在最后一幕为什么会忽然消失——暮元帅到底……
    他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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