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不舍得。
    “贺大人是挺没运气,不像我,一出生就认识你,足足比他多了十六年。但他也有他的运气,能够遇见你。”凌霜认真地看着她眼睛告诉她:“如果你要问我,我就是觉得这辈子跟你姐妹一场就是值得,怎么都值得。你是连城锦,拿一座城来换一寸都值得。”
    “我也是。”桃染的声音从帐外传来,道:“我也觉得小姐值得。”
    娴月笑了,她难得没说反话,也没训斥她。只是把手伸出了帐外,桃染握住了。
    “都早点睡吧,明天还得陪我去个地方呢。”
    桃染立刻意识到她是下了决定了,忍住雀跃的心情,道:“好!”
    第144章 值得
    京中的花信宴已经结束,最后一场花也开完,已经是初夏了,紧接着就是绿叶成荫,满枝的夏日,蝉鸣,溪水,大雨溅起泥土的气味,紧接着是秋日的红叶,和冬日的大雪,时间过得极快,一不留意,就会是匆匆一年。
    贺府的时间,就是这样快,有时候又几乎是静止的,像夏日漫长的下午,烈日下伴着蝉鸣,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云夫人在睡榻上看书,因为不用出门,穿得是家常衣衫。
    她正是妇人最美的时候,肤如凝脂,喝了点酒,小睡了一场,钗褪鬓松,风情万种,这么好的年纪,却孤身一人。
    像一树花开在无人的深山,化成泥也没有人看见。
    她没想到娴月会来,但也并不意外,见她匆匆进来。坐起来笑道:“你身体大好了?什么事这么急?”
    娴月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跪了下来。
    云夫人倒吓了一跳,道:“为什么行此大礼?”
    她看了一眼红燕,示意她搀起来。
    娴月却不肯动,她跪在地上,垂着眼睛道:“我要问云姨一件事,我知道很冒犯,也会让云姨很痛苦,但请云姨指教我这一次。”
    云夫人表情严肃起来,应该是猜到了,她摆摆手,让红燕下去了。
    琉璃阁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是母女般的独处,世人说的,女子嫁前,最重要的事,要由自己的母亲来教,四下无人私语时才好说。
    娴月抬起了脸,看着云夫人。
    她曾经无数次为云夫人惋惜过,也曾陪着她大醉一场,她并不觉得可惜在云夫人身边没有人,那遗憾更像是齐头的钗,却摔碎了一股,数遍京城的王侯,也无人可以弥补。
    “值得吗?”她轻声问云夫人。
    云夫人许久没说话,她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非常远。
    她的思绪飞到许多年前,乐游原上的秋天,是他教她骑马的,执鞭牵马,笑说是她的下人。
    许多个夏日的午后,靠在他腿上安静睡去,因为知道醒来他还在,所以总觉得梦都是明亮的。
    永远没有那样的醒来了,永远是梦里觉得他还在,醒来才知道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有次喝醉了梦见他,梦里是过年,热热闹闹地,在人群里看着她笑,一句话都不说,仍然觉得很安心。
    当然她仍然很快乐,她拥有许多好东西,因为他曾经很爱她,爱到可以跟她分享他的一切。以至于直到今日,京中仍然流传他们的故事。
    许多只言片语拼出她的贺明煦,活在世上的传言中。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拥有过就是值得,十七岁看过的明月当然不在了,但十年二十年,那月光仍然夜夜照在心里。
    云夫人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娴月的眼泪也迅速下来了。
    真是痴儿,会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早就不管值不值得了。
    这个答案对她甚至都没有意义,不是飞蛾扑火,甚至比那还要笃定,像水往下流,山石往下落,春天到了花会开,用尽世间一切的力量,也无法与之对抗。
    但她还是回答了娴月的问题。
    “值得。”
    她说。
    -
    贺云章到桃花坞的时候,娴月正在初夏的河滩上,找一块石头。
    桃花都落了,所有的绿树都是一样的,乍一看几乎分不出区别,没人知道哪棵树有过一场盛大的春花。
    四周草木繁盛,连水也是绿的,山间风大,又要黄昏了,更冷,桃染急得叫小姐,娴月不应声,只是垂着头在地上找。
    她想找到那块石头,云想容的浣花,贺明煦的停笔。
    是有过的,那些深切的情意,十年二十年,提起仍然让人眼睛发红。
    生老病死,不以人力为转移,这世界多广阔,凡人多脆弱,命运波谲云诡,半点不由人。
    人死了,还会有情意吗?
    但石头还在那里。
    山谷里响起马蹄声,她知道贺云章来了,他当然会来,贺大人会一直找到她,不管她去到那里,不管她还会不会回来。
    她问云夫人,不是问未来的自己,是问未来的贺云章。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一切都救不回那个人,如果连城锦真的只有一寸长,会值得吗?
    不是在情意浓重的当下,是在十年二十年,无数次午夜梦回之后,还觉得值得吗?
    而云夫人说值得。
    桃染终于不吵了,娴月抬起头,看见贺大人,穿的仍是面圣的衣服,朱红锦袍,是探花的青年郎,见她看自己,朝她微微笑,把自己的披风披到她身上。
    山间风大,天要黑了,娴月站在风里,有种接受命运的美。
    “带我去找你的石头吧,贺大人。”她这样轻声说道。
    贺云章没说话,只是牵起了她的手。
    他带她走过河滩,在前面替她踏过每一块石头,提醒她每一个不安稳的落脚点,在一个不起眼的河岸边,找到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将它翻了过来。俊秀的笔迹,十年前的镌刻,是贺明煦写的字:停笔。
    那天芍药宴上,他说他找到了那块石头,但他没说他把石头翻了过来。
    他藏起了这块石头,就像藏起一颗心一样。
    如果不是娴月来,那世上所有人,都无法再找到这块石头。
    凌霜没有说错,他从来没有选择。
    娴月的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
    “要是我一直不来呢?贺云章,你怎么办?”
    “那我就一直等。”他带着笑看她:“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用他所有的可能,等他的连城锦,哪怕只有一寸。
    “那要是我嫁别人呢?”娴月立刻问道。
    贺云章的眼神有瞬间的一冷,但转瞬即逝,娴月当然知道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的念头,是属于捕雀处的那一面,权臣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像他知晓娴月的城府一样,娴月也知晓他的。她甚至也喜欢这一面,就像欣赏一柄锋利的剑。
    但贺大人什么都不说,只是有些固执地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娴月顿时就笑了。
    她朝他伸出了手,从来只会说怪话的娄娴月,终于也有好好说话的时候。她牵住了贺云章的手,两人从原来的路走回去。
    “你要活很长,不要做危险的事。
    你要一直对我很好,不准对我生气,就算生气,也不准对我不耐烦。
    我不是身体很好的人,我也很俗,我喜欢权力,喜欢富贵,但如果那些都没有,我要你活着。”她像第一次认识一样耐心地嘱咐贺云章。
    “好。”贺大人答应道。
    “你不准受伤,如果受伤了,也得让我知道,不管我会不会生气……”
    “我知道。”
    贺云章笑了,大概又想起了那道斜红的“典故”。
    “我的身体一直没问题,倒是娄小姐,要好好养身体才行。”他笑着道:“回春丸吃不吃都没关系,但还是试试比较好。”
    他把一颗糖似的东西喂给她。娴月问了句“是什么”,一边问一边已经吃了。
    “是宫里的药梅子,用参、蜂蜜、白芍,几味药焙着,驱寒是最好的,又不用怕上火。”贺云章告诉她。
    娴月习惯性地嫌弃道:“有点酸。”
    但她并没有吐出来,而是跟在他的身后,朝河滩外走着。
    贺云章的手温暖而坚实,即使到了这时候,他仍然是守礼的,娴月却不守礼,趁他走在前面,故意踩在他的影子上。
    她不在乎山风会不会吹乱自己的头发,也没想过太阳会不会把胭脂晒得太浓。
    最聪明,最跋扈的,像个狐狸般狡猾,也像狐狸般漂亮的娄娴月,在这一刻,似乎变成了个幼稚的小女孩子,她不需要那些锋利的刺了。真滑稽,说出去一定没人信的。
    这世上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但最终她拿下的,是一个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伪装过,算计过,也没有卖弄过风情的人。
    他见过这一切的背面,看过她所有不堪小心思,仍然当她是价值连城的锦缎。
    他见过她最坏的样子,最终拥有最好的娄娴月。
    第145章 颜色
    贺云章和娄家的二小姐娄娴月定下婚期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如果说之前还有一丝顾虑的话,随着婚期定下,京中那些要么自恃身份,要么还在观望的世家,这时候也都坐不住了。
    短短一天时间,娄家的客人,比过去一年时间来得都多,虽然人数不及娄老太君寿宴时,但无论是身份还是礼物,都远超那时候。
    娄老太君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大开府门,让来二房拜会的车马都穿府而过,有些就直接由她接待了。
    谁还记得不到十天前,二房还在为南门开不开吵得面红耳赤呢。
    娄二奶奶得意之余,还不忘撩娴月的闲,道:“哼,这时候就这样谄媚,等秦翊和凌霜的事定下来,只怕这些人还不知道露出什么嘴脸呢。”
    “忙娴月的事就娴月的事,拉扯我干什么。”凌霜一点不纵容她,道:“这热闹是因为娴月,你要夸她就好好夸,别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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