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画面零碎阗挤, 像破碎的镜片,一片一片地拼凑在一起。
    这片风景是敬亭颐惊慌地朝她奔来,叮嘱她小心。那片风景是敬亭颐澹然地搂紧她,说会带她出去。
    浮云卿晃晃头,赶走那些凌乱的思绪,转眸打量四周。
    原来他们坠在一个入口极其湫窄的崖洞里。
    入口处有几弯紫藤花挡着,角度偏,外面的人很难发现, 这陡峭的崖上还凿出了个洞。
    这个时候, 山崖里黑漆漆的。浮云卿估算着时间, 约莫是酉末。洞里昏暗得瘆人, 可那洞口处却不停闪着一片黯淡的黄。
    黄意葳蕤晃动,浮云卿猜想,那是崖下的人举着火棒,在四处走动,寻她与敬亭颐的踪迹。
    待眼睛适应洞内昏暗的光线后,浮云卿敛眸寻着敬亭颐。这才发现,她手撑的哪里是地,分明是敬亭颐的小腹。
    小腹起伏有力,平稳的节奏顺着她的胳膊,传到她的心里。难怪她会觉得这地像片黏糊的沼泽,软得不成样子。
    “敬先生,你还好吗?”浮云卿飞快抽回手,轻声问道。
    浮云卿想,敬亭颐的胳膊被虎兽抓伤,衣襟又被树枝划破,血珠断了线地往外涌,合该是一副虚弱模样才对。
    哪想他眼眸发亮,闪着不知名的光芒,直直望着她。
    “臣没事。”敬亭颐欹着崖壁,上身虚躺,“外面有火光,是禁军来寻您了。”
    听及禁军,浮云卿气不打一处来,抱怨说:“这群禁军忒怂,人都坠了崖,他们才迟迟赶到。早点干甚去了?咱们跳崖时是大晌午头,那时外面还是青天白日呢。今下天都黑了,禁军竟还没发现这处崖洞。真是窝囊!”
    敬亭颐想,怕是没有窝囊的禁军,只有拖时间的官家。
    他骑马踅至南侧林的路上,见禁军忽地撤回苑内待命。那时便知,官家早有预谋。
    官家的目的,并不在引出韩从朗,好将韩从朗阴险的真面目,显示在众人面前。而在拖延他与浮云卿踱回琼林苑的时间,好做成另一件事。
    至于这另一件事是什么,敬亭颐尚还不知。不过这事总会带着针对他的意味,官家在给他使绊子,也许是挑拨他与辽国的关系,也许是找虢州庄的麻烦。
    不过既然禁军能赶来,那就说明,官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事已做成,那么他与浮云卿,最终都要被禁军寻回去,故而敬亭颐心里并不着急,反倒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歇息。
    崖洞诡异般地安静,在他看来倒是挺好,至少能让他仔细思考一番。
    浮云卿不知敬亭颐心里所想,见他不欲多说,还当他是疲倦得很。
    再一想,敬亭颐全程操着心破局,累也正常。
    上晌经历的事实在凶险,浮云卿心乱如麻,呆呆地坐到敬亭颐身侧,甩出条干净的帕子,想给他包扎伤口。
    正纠结着怎么挽疙瘩结时,忽然想起,要处理敬亭颐手臂上这道长而深的口子,需得先给他敷药草或点热酒消毒,接着才能用干净的布条包扎止血。
    暗睃一圈,这洞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贸然包扎,只怕会让伤口溃烂恶化。不仅没效果,还会酿出腐肉。原本只需消毒,因她的不当操作,处理时还得缝针埋线。
    得不偿失,浮云卿无奈地叹口气。
    就算手边有药草,有烈酒,她也不懂具体如何操作。只好搵起帕,轻轻搽去伤口处的血珠。
    伤口触目惊心,浮云卿想,若不是洞里暗,她定会看见被虎兽划烂的皮肉与隐藏在皮肉下的白骨。
    旁人受伤,她顶多嘱咐一句注意疗伤。
    然而今下敬亭颐受了伤,仅仅是看着那伤口,她心里就针扎似的疼,恍似能与敬亭颐共感,感受他所遭遇的疼痛。
    眼下敬亭颐虽神色淡定,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但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定是在逞强安慰她,而非真的不疼。
    浮云卿搵帕的手发抖,“敬先生,你要是疼就说出来。放心,我不会笑你,也不会把你这疼痛模样给别人说。”
    敬亭颐颇感无奈,安慰道:“当真不疼。臣给您形容形容这种感觉罢。就像被蚂蚁扎了一下,半点痛觉都没有。”
    浮云卿说不信。
    这倒是个很搞笑的场面。
    受伤的人像没受伤,没受伤的人像受了重伤。
    浮云卿龇牙咧嘴,敬亭颐只是安慰她:“没事,当真没事。”
    他这话说了许多次,叵奈浮云卿一次都没听进去,也不肯相信。
    她觉得疼,那就是疼,心疼地嘟嘟囔囔:“伤的还是右手呢。掂笔杆,拿刀剑,都是右手右胳膊出力,人家是大功臣。这下倒好,大功臣没了,看你怎么干活儿!”
    敬亭颐轻笑,抬起被树枝划破的左胳膊,“右边不行,还有左边。臣没告诉您,其实臣练就了用左手的本事。吃饭写字,用左手跟用右手,没什么区别。不信嚜,臣给您在地上写几个字罢。”
    浮云卿登时瞪大双眸,连连摆手说不用。
    他不抬手,她还没想起敬亭颐被树枝划身那件事呢。
    嗳,敬亭颐为了保护她,这里是伤,哪里也是伤。
    浮云卿又捧起敬亭颐渗血的左胳膊,轻轻擦掉血珠。
    “这个伤口,看起来比右胳膊的还深。”她满目僝僽,恍若敬亭颐的胳膊已经废掉了一样。
    浮云卿心想,男儿郎都有自尊心。敬亭颐的自尊心,肯定会因这次受伤而削减大半罢。她是他的枕边人,理应给他分忧解难。
    想及此处,她开口说道:“敬先生你放心,你的胳膊没用了,但我的胳膊还有用呀。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胳膊,你想做什么事,我替你做。千万不能想不开……”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起初是为着安慰敬亭颐,到后来越说越离谱。
    “我可以认真锻炼,力能扛鼎,你沐浴不便,我就抬着你去。欸,还有什么安慰人的话来着?”
    想不起来了。
    但浮云卿觉得,她已经安慰得够到位了,甚至把她自己给感动得不轻。现下眼里蓄着一泡清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她想,敬亭颐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看看她都愿意为他做什么罢,她为了照顾他,愿意心甘情愿做他身后的狗腿子。试问这份心意,全天下还能找到第二份吗?
    抽泣半刻,浮云卿坚强地抹去眼泪。拂了拂沾土的衣袖,故作坚强地说:“真是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抹去最后一滴泪花,浮云卿勇敢抬眸。
    她想,敬亭颐定是被她感动得不能自己罢。哪知却见他满脸惊愕,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浮云卿同样不可置信。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这么有氛围的环境,都没能让他感动半分?
    不可能!
    浮云卿揉揉眼,猛地趴到敬亭颐身上,探身凑近,抬头望他。
    凑近仔细看,除却惊愕,竟还能看出他红了脸皮,跟个刚娶进门的小媳妇般,满脸羞赧。
    她说了什么话,竟能烫熟这座万年潭?
    浮云卿伸手戳了戳敬亭颐的脸,“敬先生,你羞什么?你应该感动,知不知道。我给你擦身洗澡,给你穿衣解袍,你该感动呀。”
    敬亭颐不自在地侧过脸,轻咳几声。
    她像只伸懒腰的猫,将玲珑曲线,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他面前。
    平时衣衫规整时,她起伏的身材被紧紧遮着。今下靠得这么近,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无意识地蹭着他。
    难堪。
    她愿意做他的左右手,需要动手的地方,她都替他动。她愿意,可他不愿意。
    明明这种危难场合,最不该生旖旎心思。偏偏配着浮云卿不着调的话,他也不知自己想到了哪里去。
    又咳几声,听浮云卿直白问:“敬先生,你是伤到心肺了吗?怎么一直咳嗽?”
    如果尴尬能化成黑团,敬亭颐想,此时此刻,他肯定已经被黑团紧紧包围着了。
    他执拗地寻来一个树杈,先用右手在地上划拉几下,再换到左手。他心想,这下浮云卿肯定能看清他的决心。他才不会因为几道小伤,就变成一个废人。
    总算能消除他在浮云卿心里的残疾形象了。
    不曾料到,再颤着眼睫抬眸,竟见她一脸惊喜。
    “敬先生,你……你也赞同我这句话,对不对!哼,看罢,我就说这句话搭配得好。”
    浮云卿指着地上一行隽秀的字,“万里巫山一梦成。嗳,咱们俩可真是有默契。我想你的时候写这句,你想我的时候也写这句。”
    敬亭颐眨眨眼,地面上“巫山”那俩字,裹挟着无数旖旎画面,一起敲打着他怦怦乱跳的心。
    “写错了。”他沉声道,“是关山。”
    再划拉几下,旖旎的巫山变成了豪气的关山。
    浮云卿气得站起身,说他真是小气。
    瞥见浮云卿气恼地跺脚,敬亭颐莫名松了口气。
    虽把她惹恼了,但看她还有跺脚的力气,说明他保护得十分到位。至少他没发现她有受内外伤。
    原本严肃的气氛,被这段小插曲给搽上几分轻谐之意。
    浮云卿泄了紧张劲,“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光傻等着禁军发现崖洞里有俩人,怕是不妥罢。”
    敬亭颐说不着急,“会有人来寻您的,您只需在洞里好好待着。此时此刻,待在洞里才是最明智,最安全的选择。”
    “不是寻我,是寻我们。”
    就算敬亭颐插科打诨地把受伤这事掀了篇,可浮云卿仍旧感到懊恼自责。
    “要是上晌我不过嘴瘾,没有硬要跟着行香去东林射猎,之后哪里会惹出这一拨拨糟心事。”
    言讫不顾敬亭颐阻拦,走到洞口旁,扒头往洞外打量。
    从这里向下俯视,隐隐能看见有几点移动的火星。
    再竖起耳朵仔细听,竟能听见禁军喊人的声音。
    听得不真切,若有若无的。但既然禁军就在崖底踱步,干脆搏一搏,叫他们知道崖洞里有人罢。
    浮云卿侧身瞥眼敬亭颐,“敬先生,你等着,我把禁军叫来。”
    继而紧紧摁着崖壁,朝崖底放声大喊。
    呼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不断回荡,穿过夜间的凉风,传到禁军副统江舵耳里。
    “是公主!”江舵仔细辨声,他不仅耳力好,更生得一双火眼金睛。
    确定声音所在的方位后,抬眼环望,霎时望见一处高洞里,冒出个惊慌的人。
    “在那里。”江舵指给身后诸位禁军看。
    找了大半晌,喊了无数句,总算把人给找到了。
    可那崖洞极高,单凭他们的力量,根本无法架索将人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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