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繁华如昼的夜晚由拥堵的车流构成。
    车子里放着一首曲调平淡的钢琴曲,晋如枝不懂乐理,听得只想睡觉。大小姐懒懒地把头靠在车窗上,一双漂亮的眼正盯着车窗外闪烁的霓虹灯火,少女张扬明媚的脸一旦没表情便显得冷漠。
    她看见远处一栋栋写字楼灯光明亮,宽敞的马路上人们步履匆匆,像蚂蚁一样一簇接着一簇,五颜六色的伞面遮住了行人的面容。
    明知触碰不到,她还是伸手指隔着车窗摸了摸一滴滴缓慢滑落的小水珠。
    “下雨了,顾铭。”
    晋如枝突兀地开口,她的语气很轻,骤然打破了车内近十分钟的静谧。
    十分钟前,顾铭开车把她从荀学怿那接走,他坐在前排,她坐在后排。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沉默得像是陌生人,偏偏晋如枝却不觉得尴尬,反倒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顾铭大她十岁,她与顾铭之间既亲近,也生疏。
    亲近是因为他跟在荀学怿身边多年,这五年来他看着她长大,某种程度上,除了养父,晋如枝还能够信任的人唯有顾铭。
    生疏却也是因为这一点,面对晋如枝,他必须先是顾助理,再然后才是顾铭。她长大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自然地越拉越远。
    “我车里有伞。”车窗紧闭隔绝外界雨声,男人温和磁性的嗓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这段十字路口本来就容易堵车,又碰上今晚忽然下雨,车子愣是停了五分钟也没起步。
    晋如枝烦躁地把无线耳机拔下来,刚经历了和养父之间出格的举动,她的心绪说不出的乱。此时又碰上她最讨厌的堵车和潮湿的夜雨,想找个人说说话的欲望到了极致。
    偏偏顾铭跟个人工客服似的,她说一句他答一句,除此之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手机里还有很多狐朋狗友的讯息没有回复,晋如枝没心情回,她把手机息屏丢到一边,无聊地看着顾铭坐在驾驶座的背影。
    哪怕是在令人情不自禁松懈的夜晚,男人仍像全身心投入处于工作状态般,配色讲究的领带、扣子扣满的领口、毫无褶皱的衣襟……晋如枝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望向他握着方向盘的手。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恰如顾铭那张清俊的脸,有一种锋利又出尘的漂亮。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任由雨刮器刮个不停,往外望去仍是雾蒙蒙的一片,连璀璨灯火都变得朦胧不清。前方路段似乎出了车祸,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穿过沉闷的空气,声波微弱地传至车内两人的耳中。那首无聊的钢琴曲不知何时被关停,时间仿佛随着堵车而停滞。
    似感知到身后那道毫不遮掩的视线,顾铭抬眸看了一眼后视镜。
    光线暗淡,二人在后视镜里对视,无声又模糊的一眼。
    晋如枝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睛,她瞥过头看向一片黑茫茫的窗外,总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方才那一瞬微妙的尴尬,可正当她还在费脑子想话题的时候,顾铭却先开口了——
    “荀小姐,吃过晚饭了吗?”
    晋如枝一愣,摸摸早就饿扁的小肚子,“我很饿。”她的情绪有些低沉。
    车子终于往前开了一段,虽然没多久又停住。电动车和行人在车流中肆意穿梭,路上飞溅的水花随着雨势渐渐变大。
    晋如枝看不清雨幕下无序的世界,只能借着那几缕影影绰绰的灯光,看清顾铭没什么表情的清冽侧颜。
    “那荀小姐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他的食指轻轻地敲着方向盘,眼神却望向后视镜。
    晋如枝思索了一会,忽然起了想戏弄他的坏心,她声调慵懒得像一只猫:“顾助理晚饭吃了什么?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顾铭语气平和地回答:“我习惯回家亲自下厨。”
    车开得很慢,晋如枝困得打了个哈欠,“那顾助理的厨艺一定很好。”还没等顾铭接话,晋如枝又心血来潮地来了一句:“那我今晚能去你家吃饭吗?”
    空气很明显地僵了一瞬,车流终于疏散许多,顾铭专注开车,仿佛没听见这句话。
    “我想吃清禧路那家牛肉面……算了,我想吃麦麦。”大小姐想一出是一出。
    顾铭查了查定位,恰好附近不远就有一家麦当劳,他把车停到路边,回头看她:“想要点些什么?”
    “薯条,鸡块,还要快乐水。”晋如枝只感觉自己快要饿晕了。
    男人打开车门,撑伞大步走进磅礴雨幕里,她盯着顾铭的背影看,有些出神。
    没过多久顾铭就提着一大袋麦当劳回到车上,或许是赶时间,他的衣衫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沾湿。
    正当他启动车子的空隙,晋如枝冷不丁地说——
    “顾铭,你能别叫我荀小姐吗?我想你像以前一样叫我小枝。”
    她从后侧方看着顾铭的脸,想看见他露出一点不一样的表情,但顾助理又很适时地沉默了。
    晋如枝只觉得很没劲,她瞥过头看窗外模糊的雨景,本想放过这个话题,却又偏偏心里堵着一团积攒已久的火气,想借与顾铭独处的时机发泄出来。
    终于等到了一个红灯。
    “顾助理有女朋友了?”大小姐看似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地问出口,没礼貌且足够冒犯。
    顾铭大她十岁,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她的长辈,可正因如此,晋如枝才想要“冒犯”他,她不明白小时候还会叫她小枝的顾铭,等到她成年后为何要变得如此生疏。
    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快便回答了这个问题,“嗯,有。”
    晋如枝一时失语,他的口吻太正经,她竟分不清是应付她的假话还是脱口而出的真话。
    趁红灯还剩下十秒便要变成绿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姑娘追问:“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要刻意疏远我,要避嫌?”
    问是这样问,晋如枝依旧很困惑,她跟顾铭之间本就清白,又有什么嫌可避?绿灯准时亮了,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晋如枝便也不死心。
    顾铭把车停在了晋如枝租房的小区附近,雨势比起一个小时前要小了很多。他先提着物品撑伞下车,再走到后排为她拉开车门,晋如枝乖乖地下了车,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伞下。
    就在他把车门关上的一瞬间,晋如枝却突然攥住了他的领带往后靠去。
    少女毫不在乎地将后背靠向满是雨水的车身,顾铭的领带被她使力攥着,男人被迫往她的身上贴近,伞面骤然向侧倾斜,恰好将外界的光亮隔绝。
    从过路人的视角看,只能看见一男一女像是靠在车子旁接吻,偏偏黑色雨伞遮住二人的脸,只留下一个暧昧的姿势。
    他比她高整整一个头,晋如枝仰头看顾铭的脸,一向温和从容的顾助理此刻却皱着眉,不知是惊讶她的逾矩,还是愤怒她的无礼。
    但偶尔脾气上头的大小姐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攥紧他的领带,一双灿若星辰的杏眼满是执拗地瞪着他——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还没察觉两人此刻靠得多么近,近到男人一低头便能咬住她粉红水润的薄唇,近到男人完全可以轻易地借着这个距离令她动弹不得,足够危险,足够暧昧。
    但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的眼睛,什么都没有做。
    雨水打湿了顾助理向来一丝不苟的体面,他的衬衫被雨淋湿了一半,连黑发也被沾湿。晋如枝也没好到哪去,原本扎好的高马尾已然松散,她的衣裙几乎都湿了,后背碰了水凉飕飕的。
    纵是如此,大小姐也不肯放过顾助理,偏要与他在雨中进行沉默的对峙。
    “小枝,听话。”
    他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淹没。
    闻言,晋如枝却更不甘心,她总算等到了今夜这个能与顾铭独处的时机,小姑娘毫不犹豫地将真心话托出:“顾铭哥哥,我不要听话,我要你亲近我,像小时候一样。”
    在荀学怿面前,她和他或许只能生疏,但此刻,晋如枝却更像是抛却心底那点小小的顾忌,非要求个答案不可。
    没有刻意为之的情欲,没有情人之间的旖旎,她更像是借顾铭来治疗被养父玩弄身体后所产生的心理创伤。
    非常矫情的,晋如枝说掉就掉的眼泪比雨水还充沛,她小声地哭道——
    “顾铭哥哥,我要没有亲人了…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要骗我……”
    顾铭腾出一只手给她擦泪,男人干燥温暖的指尖温柔地抚过她的脸,“荀小姐,你有荀总,只要你想,他永远会是你的依靠。”
    他的声音在嘈杂雨声里显得飘渺而空寂。
    不是的,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养父,晋如枝无言反驳道。
    从荀学怿玩她屁股,摸她的逼那一刻起,她跟这个男人的关系就变了质。
    除了被小时候的自己当成哥哥的顾铭,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所谓的亲人了。
    一刹那,晋如枝搂紧了他,她在外人眼里一向全能可靠的顾助理怀中,放肆掉泪。
    两个怀抱意味不同。
    她在荀学怿怀里哭,是迷茫至极宛若小兽寻求庇护的无助,她不知如何面对这段似是而非的乱伦关系,学识渊博的养父教会她两性知识,却没教会她怎么应对被养父摸逼。
    她在顾铭怀里哭,却是清醒之后的颓然,没有办法向旁人倾诉的私隐,急需一个发泄口。
    顾铭却始终没有回抱她,男人一动不动地撑着伞,仍旧得体地与少女保持着距离,他的手始终规规矩矩地垂下,没有触碰到她分毫。
    这便是顾铭,永远理智得像一个机器人,无论处在何种境地,他的情感波动都被压抑到近乎为零——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荀小姐,在雨里待太久容易感冒,我先送你上楼。”
    顾铭为她擦去未干的泪痕,手指似无意地划过少女的唇瓣,恍若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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